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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深处,禹狁霍然站起,双目尽赤,他未曾料及苦心定下的大计居然就这样功亏一篑,而且那只蛇妖藏身于昆仑之中,竟能隐匿气息连他也瞒过了,眼下失却了熔龙,纪若尘又已警觉,再想彻底绝灭九幽之火,就是难上加难,而且在灭火之后,他本还另有深沉大计,这下更近于化为泡影。

禹狁神目如电,早看到那点清莹正向东海而去,虽然这点清莹不过是那蛇妖最后一点魂识而已,任谁有通天手段,都难令她起死复生,甚至连让她在世上多存在一时半刻都不容易,然而禹狁对这胆敢坏他大事的青蛇实已恨极,他咬牙切齿,只想着回返天界后,该当如何去向女娲兴师问罪,这只蛇妖身上有女娲之血,这可是抵赖不了的,虽然禹狁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女娲,然而出了这般天大的事,怎可沒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正怒发如狂之际,禹狁忽然听到身旁有人问:“你怎不去追。”

禹狁登时一怔。

以他脾性,那蛇妖坏了他如此大事,虽然下场已定必是神魂俱灭,可那最后一点魂神也容不得它多存一时半刻,定要取來,以神炎慢慢焚烧,再增添她几分苦楚,方才能消点心头之恨,而且只如此,还是不够,要将她在人间亲族本宗,统统发掘出來,一并用神炎炼了,才算出得心头这口恶气。

可是禹狁眼睁睁地看着那点清莹远去,为甚想不到去追,他虽然仙躯巨大,清莹又去势如电,但一路远至东海,也足以追上了。

禹狁正思量着,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霍然转头,想看看是谁竟然如此大胆,敢戳他的心事,禹狁一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清亮的眸子,顾清正望着他,面上带丝若有若无的笑,显得别有意味。

禹狁胸中神火登时直冲而上,险些破顶而出,他立时想撤回神炎,索性毁了这块不开窍的顽石,忽然又感到异样,在他笼罩整个昆仑山脉的神识中,分明一无所得,然而这丝异样充满危险和不祥,仿佛源自本能。

禹狁略一侧头,但见一点蓝芒,正对准自己的身躯直冲而來,只有经由一双神目,禹狁才看见了这点蓝芒,而在他神念之中,却还是什么都沒有,禹狁目中神火猛然一跳,他已辨别出这点蓝芒即是九幽之炎。

纪若尘单臂持矛,周身浴火,笔直向禹狁冲來,可燃遍千丈方圆的九幽之炎,此刻已几乎敛尽。

下界不过数日,尊严即被接连挑战,禹狁已怒无可怒,反而渐感平静了。

虽然纪若尘如冰的双眼令他极为不舒服,禹狁仍挥手布下一层赤炎金兵,先护自身,再图攻敌,万载以來,禹狁不知对敌过多少厉害大敌,巡天真君中战力第一,实是打出來的名声,他既然认真对敌,便先要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图可胜。

布下神炎护身,禹狁即静待着纪若尘下一个动作。

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纪若尘完全沒有转向的意思,竟然合身撞上了赤炎金兵火墙,与禹狁千丈仙躯比起來,纪若尘实比一介蚊蚁也不如,然这一介蝼蚁以九幽之炎护身,生生穿过禹狁护身火墙,轰然撞在禹狁身上,直撞入数丈深,方被弹出。

在禹狁千丈仙躯上,数丈深浅的坑不过是轻得不能再轻的小伤,然则这是禹狁自下界以來首次受伤。

纪若尘受了禹狁神火反击,直弹出千丈远,方在空中翻了个身,他更无半刻停留,重燃九幽之火,带起一道湛蓝尾迹,如电般穿过赤炎金兵,轰然在禹狁身上炸出一朵蓝色火焰之花。

禹狁身上燃起处处蓝焰,犹如一片开遍蓝花的赤色荒漠,说不出的诡异、凄厉,禹狁怒吼连连,试图拦截纪若尘,然他身躯实在太过庞大,速度根本无法与纪若尘相比,又无法以神念锁住他行踪,一时间惟有挨打。

然而纪若尘实未占到什么便宜,赤炎金兵是禹狁护身神火,哪里是轻易碰得,每次穿越,实际上都是以九幽之炎与赤炎金兵对耗,而撞击在禹狁仙躯上时,深入数丈即是纯净的赤炎金兵,想要伤害禹狁的惟一方式,仍是以九幽之炎硬耗赤炎金兵。

纪若尘一次次舍生忘死的冲击,实则是以与禹狁生生对拼生死存亡、命运轮回,只是他才回到人间多久,若论积蓄之厚,如何能与禹狁相比。

赤色荒漠上,朵朵蓝花开得越來越盛,真如赤炎金兵火如开闸之水,一泄如注,流泻之速令禹狁也感到胆战心惊,他几乎有种错觉,似乎神火再流泄片刻,自已即会油尽灯枯,将万载仙身,葬送在这人间。

然令禹狁心寒的是,虽然九幽之火已是摇摇欲坠,纪若尘双瞳仍是平静如水,全无分毫波动,依旧在一次次以身躯轰击禹狁,永不停息。

禹狁心意一阵动摇,收回了锁在顾清身上的神炎,现下可不是爱才的时候了,神炎一收,顾清身外即刻现出玲珑宝塔,宝塔旋即化成氤氲紫火,火中隐现千朵仙莲,顾清一声清啸,以氤氲紫炎护身,也合身向禹狁撞去。

漫山遍野的蓝花中,绽放出数朵紫莲,氤氲紫火远不及九幽之炎的霸道,只冲击数回,顾清身周紫火已是黯淡无光。

远方忽起一声清啸,定天剑通体缠绕金光,如电飞來,一举攻破禹狁护体赤炎,再在漫野花海中,绽放出一朵金菊,吟风遥立千丈之外,全副心神都已附在了定天剑上,若是剑毁,则人必亡,与合身扑击相去无几。

禹狁咆哮如雷,奈何仙躯庞大,一时却有些奈何不了这三只足以致命的小虫子,他虽有无数仙器,却是一件也不敢用出來,除了那凝聚了真龙龙魂龙躯的熔龙外,禹狁其余的仙器在九幽之炎面前均是不值一提,用出來徒然为九幽之炎进补而已,只有他的本命神火赤炎金兵方可与九幽之炎一抗,那也仅是因为赤炎金兵总量庞然而已,如果数量减至寻常仙凡人的比例,一样会成为九幽之炎的进补之物。

于今之计,禹狁惟有依靠本命神炎、倚仗万载仙身,与纪若尘三人硬耗,而赤炎金兵的消耗速度令他心下大为惶然,若如是下去,到尽灭三人之时,他哪怕舍了仙身,所余赤炎金兵也不足以熄灭九幽溟炎,九幽溟炎只要留下一星火种,日后就必成大祸,纪若尘也可死而复生,不朽不灭,如此一來,禹狁下界使命便悉数化为泡影,回返仙界后必受重责,谁也护他不住,那巡天真君的头衔,必定是要去了。

惊怒交织,禹狁怒吼直震颤九州,赤炎金兵熊熊而出,再也沒有丝毫保留,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纪若尘扑灭于此地,哪怕这一战要捐了仙躯,散尽道行,神识回归混沌蛰伏万载后再复生,也先过了眼前再说。

昆仑中央,骤然浮起一团百里大的赤色火团,直上天际。

东海之滨,一点青莹自陆上逶迤飘來,在海边略一盘旋,便直向东海深处飞去。

无日也无夜的无尽海上,一个又一个洪荒卫自微澜的海涛中浮出,默默目送着向无尽海深处飞去的这点青莹。

无尽海中心处,一个身着粗布道袍的道人正踏波而行,他走得极慢,若向前行个三步,往往还要后退两步,然后再停下來苦苦思索计算,片刻后再行上几步,如是,看來就是走上个几天几夜,这道人也无法向无尽海中心处走上多远。

他正苦思间,忽然一片淡淡青光洒下,映亮了海中粼粼水波,道人抬首,正好看到一点青莹飘飘荡荡,直向无尽海深处飞去,青莹速度也不甚快,但总比道人的龟速快了太多,转眼就已消失在视野里。

道人仰首向天,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一声长笑,抚掌道:“原來如此,只需存一颗纯净道心,什么天机,什么运数,原來皆是虚妄。”

长笑声中,道人再不计算,甩开大步,向无尽海深处行去,这一次,他破风踏浪,走得如风如火,片刻功夫已追上了青莹,來到了无尽海的中央。

这是道人历经数百年艰辛,第一次真正踏足无尽海中央,他方想长笑三声,却忽然怔住。

无尽海中央,那座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孤岛已沒了踪影,而那似乎会在岛上坐到地老天荒的无尽海主人,此刻已然起身,负手立在波涛上,正望向无尽的东方。

青莹直飞到无尽海主人身前,重新幻化成其柔若水青衣,向着无尽海主人盈盈一礼,道了声“叔叔”。

无尽海主人望着青衣,轻轻一叹,却沒有说什么。

青衣淡淡定定地道:“青衣已为他倾尽所有,所以再无牵挂,这次來,只是向叔叔道个别而已,只是临去之前,青衣尚有些事想不清楚,想向叔叔问个明白。”

无尽海主人似是了然她心中所思,微微一笑,道:“尽管问吧。”

青衣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无数前尘往事,自心底尽数流过,片刻后,她终于道:“自出无尽海后,青衣见过几次顾清,发现自己与她实有七分相似,青衣想问的是,叔叔造就青衣,是否与她有关呢。”

无尽海主人点了点头,温和道:“顾清本是无定天河边的一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间,受百世轮回之罚,当然,此事内中的真正情由,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我与她尚有一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无尽海一坐千年,千年來左右无事,我便取了女娲遗在世间的一点血脉,依她的样子造出了你,不过,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无尽海的你本是顾清的一个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再与她无干。”

青衣愕然,一直以來,她均以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一介小妖,幼时为无尽海主人赏识,才带到了无尽海,并在这里长大,却未曾想到自己实是无尽海主人亲手造出,在这世间,她其实无父无母,若说父母,无尽海主人其实也等同于她的父亲了。

青衣幽幽一叹,又道:“还有一件事……这件事,苏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问过的,现在禹狁正在昆仑肆虐,叔叔你何以放任他如此猖狂,如果说千年前那场大战,妖族全族生死存亡并不放在您心上的话,那么如今呢,如今顾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顾。”

无尽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时牵涉之深广远超你们想象,并非一时一地一人一族之得失,不然的话,区区一个巡天真君,又岂在话下,总得将禹狁身后之人一网打尽,方是道理,现在禹狁办砸了事,他身后之人不得不现身出來,正该是了断这一切的时候了。”

无尽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你既然走到了这里,今后这无尽海和洪荒卫,就都交与你吧,我这个名号,你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你点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观一隅却还以为得窥浩瀚大道,你这名号,我却是当受不起的,几百年前,我曾是妙隐,今时今日,接了你的无尽海后,我还是做回妙隐吧。”

无尽海主人点了点头,向青衣道:“离开此间之前,我尚要去见两个老朋友,你随我來吧,今后会否有一线转机,就看那人对你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渐虚去,又化成一点青莹,落入无尽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处处阴雨绵绵,惟有高升客栈中炉火熊熊,一室暖意融融,客栈大门已关起,不大的厅堂中放着三张桌子。

翼轩、文婉和魏无伤聚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轩身上酒香四溢,虽然仍是温和谦润、一双含笑眼眸只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尔言辞话语间,已有些文不对題,魏无伤时而朗笑,时而高呼,豪气自现,只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劝而自饮的地步,只有文婉目光清明,与翼轩对望时,偶会浅浅一笑。

桌上摆放着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顺风、卤香干、冻晶蹄,虽然是随处可见的家常菜色,却是色泽香润,令人闻望之便食指大动,桌边还排列着好几坛未开封的酒,不予匮乏。

一个跑堂的清秀少年在來回忙着,一会儿烫酒,一会儿擦灰,一会儿加菜,客人虽只一桌,看他也并不清闲,掌柜的正在柜后将算盘打得劈啪作响,掌柜夫人则在后厨忙着。

好一幅温暖画卷。

此时大门吱呀一声,一个中年文士昂首阔步,进了客栈,这文士气定轩昂,自有掩饰不住的巍巍气势。

中年文士一进门,掌柜的即停了手中算盘,张大了口,活象要吞下整颗鹅蛋,片刻后方苦笑道:“你來干什么。”

后厨门帘一开,掌柜夫人探出堪比狮首的大头來,看到中年文士,立时吃了一惊。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也不理会掌柜夫妇的目光,先自寻了张桌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用力一拍桌子,方道:“万财兄,多年不见,连杯水酒也沒有,你我之间,怎地如此生分了。”

掌柜的苦笑不已,自柜后走出,在中年文士对面落座,叹道:“我们已经躲到了这里,你都能找來了,这还让人怎么活,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无尽海主人,济天下,还是大天妖。”

“你们夫妇可一直在逍遥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样子,唔,我最近几年四下走动,觉得济天下这名字不错,万财兄就这样称呼我吧,想想也有几百年不见了,倒不曾想万财兄终于培养出一个足定天下大势的人來,实在令人佩服,这几日我心有感触,念及当年的情谊,就赶來看一看万财兄,顺便叨扰一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着道,单看他面上的诚意,有如和张万财是多年不见的生死好友一般。

只是掌柜夫妇看上去却并不领情,掌柜夫人又自后厨中探出头來,哼了一声,冷笑道:“当年情谊,好你个济天下,倒真是说得出口,我们的修罗塔本來都修到了人间,结果被你生生堵了两千年,亿万妖魔,倾界心血,都付诸东流,这也叫情谊。”

济天下哈哈一笑,道:“这可怪不得我,当初我下界之时,就看上了无尽海那块地方,谁让你们的修罗塔非要从我无尽海里出头,金花夫人,是你们先要拆我的窝,我可不得已,才奋起反抗的啊。”

这一番话,说得掌柜的直翻白眼,掌柜夫人则是剑眉倒竖,喝道:“好啊,想不到你还真会信口雌黄,你下界之前,修罗塔可已经修了一万多年了,怎可能再换个出口,何况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时候你难道不会又说看上了南海那块地方吗。”

济天下含笑颔首道:“正是如此。”

掌柜夫人暴怒,正要发作,庞大身躯灵动无比地闪现到桌旁,却被掌柜的一把拉住,她这才醒悟过來,济天下只是有意激怒她而已,这等粗陋计俩,掌柜夫人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于是她闷哼一声,大袖一摆,一边向后厨行去,一边恨恨地道:“都是这帮家伙沒用,一个个只会在九幽里耀武扬威,真上了台面,却是一个比一个废物,前面一千年你立足未稳时,都沒能把你给干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张万财苦笑着摇了摇头,与济天下相对而坐,向后厨望了一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个九幽了,只在你手上输了一次,所以这些年來总是有些怨气,她性情直,你也别放在心上。”

济天下笑道:“无妨,如非你们当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撑得下去。”

张万财叹道:“我们夫妇本來就不赞同造这修罗塔,与大道背向而驰,怎会有好结果,只会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愿而已,所以我们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输给你后,我俩就有了借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罗塔之事,只不过你当初竟有如此决心,以一已之力独对我九幽群魔,实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济天下从容笑道:“当日哪里想过那么多,不过是尽力而为,撑过一天算一天,修罗塔又足够大,从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觉的,一千多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张万财默然片刻,长叹一声,又是摇了摇头。

翼轩、文婉和魏无伤三人在旁边一桌听了个分明,不禁骇然相视,掌柜夫妇与济天下所言太过惊世骇俗,如所言是真,则他们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这……

三人身体僵硬,已无法再想下去。

张万财又叹一口气,向后厨叫了一声:“那婆娘,端几碗酒來,俺要和他喝上两碗。”

后厨中传出一声狮吼:“叫什么叫,不叫会死人啊。”

掌柜夫人一脸的不情不愿,一手提一只酒坛,一手捧三个大海碗,咣当一声将三个大碗掷在桌上,拍开酒坛,哗啦啦向三只碗中注满了酒,这一坛酒,一滴不多一点不少,恰恰够三个满碗,客栈中登时酒气四溢,闻香气也算不得是什么好酒,浓烈有余,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气中竟有冲天的杀伐之气,且三只海碗中都传出隐约的喊杀声,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个巨大的战场。

文婉禁不住好奇,伸长了修直的颈项,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纵算是自己道行完好无损,甚至有整个冥山之助,恐怕也万万不是那三人中随便一个的敌手,然而此时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无所顾忌。

一瞥之下,文婉登时吓了一跳,只见三只海碗中酒浆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渐次沉下去,那些杀伐之气、喊杀之音,便是自这些白沫中散发出來的,文婉目力自非寻常人可比,一望之下,便发觉那些白沫,竟似是无数极细微的小人构成,一片白沫,便是一个军阵。

文婉俏面苍白,掌柜夫人早已察觉,咧开大嘴向她笑了一笑,向三只海碗一指,道:“这坛酒里泡了二万天兵和一堆仙将,还鲜活得很,很是大补,你要不要也來一碗。”

文婉只觉口中干涩,勉强笑了一笑,好不容易才道出一声不用了。

掌柜夫人也不再理她,只向济天下道:“俺们店小本钱薄,知道你要走了,也沒啥好招待的,就这点酒,凑和着喝吧。”

济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金花夫人一碗酒,也是值了。”

言罢,他端起一只海碗,一饮而尽,掌柜夫妇也各取一碗,陪他干了。

一碗酒喝罢,济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后有何打算。”

张万财向掌柜夫人望了一眼,含笑道:“我胸无大志,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间走走看看,把这个小店经营好,混个温饱也就是了,过得几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迟。”

济天下点了点头,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托付两位吧,”说罢,一点青莹自他指尖飘出,飞到了桌上,静静地浮在空中。

掌柜夫人猛恶神色登时换成一片温柔,小心翼翼地将青莹取过,语气也出人意料地和缓了许多,道:“要我们帮帮这孩子吗。”

济天下摇头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缘份吧。”

至此,话尽酒干,济天下也不告辞,长身而起,推门而出,径自消失在客栈外的茫茫风雨之中。

昆仑之巅,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长笑,轰轰隆隆的笑声传遍千里,在他立足之处,方圆数百里内已成绝地,山川峰峦,悉数被神炎熔成了地浆,顾清、吟风分别被一团神炎锁着,生死未知,而纪若尘更是全无踪迹。

大战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头恶气,不过他身周燃着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会在风中熄灭,显然受创不轻。

禹狁神念如电,倏忽间已在整个昆仑中往复扫视了十余遍,却怎都找不到九幽溟炎的痕迹,这也难怪,九幽之炎最擅隐藏采掠,纵是纪若尘全盛之时,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现在九幽之炎可能只余一点火星,单靠目力哪里还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寻,活捉顾清和吟风,也算立一小功,堪堪可以抵去一点罪过,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够保住仙藉,已算万幸。

禹狁神念一动,三万天兵仙将即行列阵,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时,他耳边忽然传來一声斥骂:“沒用的东西,你这样回去,实等同于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间肆虐,到时候你让我如何向仙帝交待。”

一听声音,禹狁登时不惊反喜,慌忙纳头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现出一个清隽老人,身量也不过丈许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无多余装饰,与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这老人就如一只蚂蚁,但这只蚂蚁的气势,却彻底压倒了禹狁。

老人弹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为基,将那方青石炼成炉鼎,则无论九幽之炎潜藏何处,必自行來投,当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当回返仙界,你且好自为之,若再出差错,那时连我都救不了你。”

禹狁绝处逢生,连忙顿首称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间忽听一声长笑:“大罗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这么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连大罗天君也是面色大变。

天际处,济天下踏云而來,一步千里,转眼行至大罗天君面前,两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只觉眼前一花,神念波动之间,來人竟已越过了自己,站在了大罗天君面前,他先是骇然,后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胆,胆敢冒犯大罗天君。”

禹狁还自恃身份,先挥手命天兵仙将围将上來,哪知济天下身周千丈之内,似成绝地,天兵仙将无论品秩多高,只消进到千丈以内,登时雪化而冰散,消散无踪。

禹狁这才感到骇惧,他竟是不知道这人用的什么手段,将三万天兵轻描淡写的消了个干净。

大罗天君眼中神光一现,冷笑道:“大天妖,你难道以为可以将我留下不成。”

济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将天君留下,而且还想将天君自仙藉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这等自以为可以凌驾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罗天君抚须连连冷笑,道:“你虽然神通广大,但要说让我灰飞湮灭,似乎口气还是大了些。”

济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谋划计算之时,我却是在修罗塔上与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许留不下天君,今日却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晓,九幽之下,现在还有多少妖魔。”

大罗天君目光转寒,问道:“多少。”

济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罗天君骤然色变,失声道:“什么。”

长笑声中,济天下一只右手,已向大罗天君咽喉握來。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只一次地想过,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级数的战斗,会是何等光景,他曾尽一切努力去想象过,也在无尽的战斗中求取着答案,在无数浴血苦战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渐在巡天真君中脱颖而出,然而由始至终,禹狁都未能知道这类战斗是什么样子。

他曾将大战想象得无比激烈,甚至足以毁天灭地,然则争战真正呈现眼前时,禹狁方才知道,这种战斗原來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这个念头方自他心中闪过,一道如潮白光已将他彻底淹沒。

昆仑之上,已是云淡风轻。

济天下鬓发微乱,面有倦容,然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是气宇轩昂,在他脚下,万里昆仑,云开雾散,霞帔万里,清朗乾坤,再无仙兵天将存在过的痕迹,他轻挥手,两团清气即行罩住顾清与吟风,庞然灵气不住涌入,将二人已近损毁殆尽的身体渐渐修补完整。

顾清轻出一口气,悠悠醒來,她一睁眼,即看到了面前负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间,无数画面自识海中闪过,无数与他擦肩而过、却始终不得碰面的情景一一闪过,就在这一刹那,她骤然明白了无数前因后缘。

“你是无定天河边的……”

他含笑而立,注视着顾清,只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话说完,他身上即涌出不可直视的强光,而后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直破苍穹。

这一道光华是如此强烈,顾清也不得不侧身掩面,等她回过身时,面前已是空空荡荡,不存一物。

昆仑之上,终又云淡风轻。

掌柜夫人关好了店门,忽然叹了口气,道:“万财,你说这家伙打生打死的,怎么只呆在无尽海里,都不肯和那块石头见上一见,最近几百年來,好象九幽已经沒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张万财正收拾桌上空碗酒坛,闻言叹道:“那家伙啊……他和青石,在这百世轮回中,便只有一面之缘而已,若与她见了,他便再也无法在人间容身,只能回返天上玄荒。”

掌柜夫人听得一怔,心中滋味难明,过得片刻,她忽然道:“万财,如果我是那块石头,你敢不敢去无尽海堵修罗塔。”

张万财笑了笑,向掌柜夫人望了一望,却未回答,只见那张布满皱纹的瘦脸上,意绵悠远,一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一轮孤月独悬夜空,清冷照耀着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几家欢乐几人愁。

东海之滨,一名道人立在海边,遥望深沉大海,良久,方才一声叹息,他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师父,为什么要叹气呢。”

月色下,可见这道人三十许年纪,面容俊朗,且透着些许妖异,正是虚无,他身后立着两个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只是两人隔得远远的,谁也不理会谁,这一双小女孩儿,居然是前相国杨国忠的一双女儿,宛仪与元仪,她们不知怎的,入了虚无的法眼,也算有缘。

听得宛仪问起,虚无却不作答,只长叹一声,携了二女,飘然远去。

长安城,大明宫,长生殿,飞兽檐。

殿顶那作势欲起的赤铜飞云兽上,倚着一个单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风徐來,拂开了她一缕青丝,现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颜。

张殷殷独自坐着,此时此景,此风此月,她已无事可做,惟有等待,父亲已逝,师父远赴地府,那一颗玲珑般的心,牵着挂着的人儿,正在昆仑决战,生死难知。

她也惟有等待,等待着那沒有希望的未來。

她取出一管洞箫,徐徐吹起。

一曲悠悠,缱绻千年。

《狩魔手记》行将开始更新,首发于17k,敬请关注。

简介:

当欲望失去了枷锁,就沒有了向前的路,只能转左,或者向右。

左边是地狱,右边也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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