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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全这才道:“是唐阁老家的夫人,她并未入宫,而是将永宁宫那位韩秀女家嫡亲的姐姐送到了宫门口,如今恰就在东华门外的灯会上看灯。”

李昊两手攥拳,低眉盯着黄全看了半天,一巴掌险些将黄全拍倒在地:“办的好!你这差事办的好,走,少带几个人,咱们出宫瞧瞧。”

几个小内侍脚不沾地的忙活着,给李昊披上裘衣又换上了毡鞋,一行人才出大殿,便见两只死鱼眼一张夫子脸的齐怀春站在庭中:“皇上这是要去何处?”

李昊多看这齐怀春一眼,就忍不住要一道旨令把他重新遣回海南去。他道:“朕还有急事要办,至于剩下的折子,此刻全送到阁房去,齐都事与诸位阁臣们辛苦辛苦,今夜必得将它全批完。”

那韩夫人好容易出门一回,若是唐牧太早出门撞见了,不但他难堪,只怕那韩夫人也难以交待。李昊一举多得,又不必看这齐怀春的脸色,又还能拖延住唐牧,此时带着几个小内侍,一阵风一样出了乾清宫,一路往灯会上跑去。

灯会上人山人海,黄全在前快跑着,如盏指路的明灯,而李昊一颗心如小鹿乱撞,只觉得那颗心一瞬间就要从胸膛中崩出来。一座座高耸如山,明亮光华的彩灯照着各色人脸,他渐渐忆不起她的容样,急切无比的跟着黄全跌跌撞撞往前跑。

几乎所有的妇人们全穿着一模一样的白绫棉衣,再或有富贵人家的姑娘,也是一袭白裘,叫各色彩灯照着,容颜变幻,李昊只怕自己于这衣着相仿容颜莫辩的妇人们中不能分辩出她的模样,喜悦伴随着绝望,在人群中叫一群小内侍裹挟了不停的往前突着。

直到灯会上最高最大,也是最亮的那座,由各色彩灯扎成的鳌山出现的眼前时,李昊突然停下脚步,回望一眼高高的内皇城,忆及唐牧带着一众文臣在午门外与番子们相斗的场面,心底又浮起一阵惭愧。他这种行为做法,未免太过龌龊下流。

正当他意兴阑珊想要折回时,黄全喜声叹道:“陛下,您快瞧啊,她就在桥沿上站着,您瞧!您快瞧啊!”

李昊顺着黄全的手望过去,灯火黯淡的护城河桥头上,一袭青裘的背影,说不出来的孤单落陌。他才时一颗心才落进胸膛里,且不说她的穿着与别的妇人们囧异,便是就算千千万个女子穿着同样的衣着,只得一眼,他也能分辩出她来。那是他仿佛看过千百回的背影,再不会认错。

李昊招黄全过来,耳语道:“派个人往永宁宫,叫韩秀女留下她姐姐,今夜不必出宫。”

既然已经拖延了唐牧,那索性连韩清那里也一并拖延着。李昊心里安慰自己道:只得这一夜,只有这一夜,唯今一夜就好。

“皇上,您若不上前,奴婢去把韩夫人请到这里来,您看可好?”黄全等了足足一刻钟也等不到皇帝上前,不由替他心急起来。

李昊按止了黄全,在他耳边细细耳语了一番,黄全边听边点头。

韩覃与春心两个在河边站着,没呈想等人竟是个苦功,又不想往人群里挤着去凑热闹,两人正聊着是羊毛壮棉裤更暖还是棉花壮棉裤更暖,便见一个约莫七八岁左右的半大孩子走了过来,站在桥边抹了把脸,憋嘴望着护城河下的水波默默的流着眼泪。

春心见这孩子衣衫烂褛,可可怜怜,好奇问道:“小弟,今儿夜里大家都该是欢欢喜喜的,你为何要哭?”

这孩子又抹了把泪道:“别人都猜了灯谜赢得一根麻花,我却猜不出灯谜来,没得麻花吃。如今有个最难的,听闻猜着了可以得三根麻花,我却猜不出来,今夜只怕要挨饿了。”

韩覃也是一笑:“这有何难,你说来我听听,我帮你猜。”

孩子仰头问道:“姐姐果真能猜得?”

春心拍了这孩子的头一把道:“瞧你这嘴甜,这是我家夫人,按理该叫婶婶。”

孩子摇头:“她瞧着也不比我大多少,叫姐姐才是应该的。”

他道:“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打一花名。”

韩覃道:“这多简单,那是凌宵花。快去抢吧,否则麻花又没了。”

这孩子瞪了半天的眼睛,扯过春心的手道:“好姐姐,我是个穷家孩子,所识的字儿还全都是帮私孰打杂时侧墙听来的,只怕人家要嫌我是个穷孩子说我不识字在作弊,你们可否帮帮我?”

春心也想去逛逛会,猜两个谜来玩,笑问韩覃道:“夫人,咱们一起去走一走,如何?”

韩覃裹紧了裘衣,与春心两个带着这孩子,才走到了灯市上,人群熙攘中不知是谁忽而推搡起来,转眼就将她和春心并那孩子推搡散了。韩覃随人流走着,回望找不见春心,见两边所挂的灯谜中有一幅写着:直把官场作戏,打一句论语。

她揭下这张灯谜,远看几处兑麻花的地方皆挤的人山人海,唯有靠近内宫门的地方有一处前只有几个人,她想要帮那孩子兑几根麻花,遂一直往那暗影里走过去,递了灯谜给那守桌子的人道:“先生,我猜到了灯谜,要兑根麻花出来。”

这人起身躬腰接过灯谜,盯着韩覃看了片刻道:“夫人,这灯谜极其难猜,是今夜的谜魁。您也看到了,这灯谜的谜底是一句论语,顺天府之所以出这样的考题,实则是一个入府学的名额,今夜入外皇城的全是贫家孩子,若有那求学心切者,凭此谜底,从此可做顺天府学的学生,三年之中,可管食宿免束侑。”

顺天府学,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得去的。再免食宿束侑,于一个凿壁偷光的穷家孩子来说,更是求之不得。韩覃想起方才那孩子身上的破衣烂褛,也是一点怜悯之心,遂道:“我能猜得出,家里恰有个无学上的孩子,那这灯魁之奖是否就归我了?”

这人站了起来,一向装束却是个夫子模样。他指着东侧巷子道:“府学的山正此时就在不远处,不如夫人亲自将谜底告诉他,如何?”

那巷口一处灯火通明的屋子,门外并无人迹,于灯会上是个空寂的所在。韩覃回头寻不见那孩子,拿着那张灯谜到了屋门前,头一回见府学的山长,心中竟还有些忐忑。她三短两长敲了门,等到门开,便走了进去。

这应当是外皇城与内皇城之间侍卫们轮换交班的地方,屋子里一股男子们的汗腥气。还隐隐有股浓烈的龙涎香气,但是屋子里并无人在。韩覃清了清嗓音叫道:“可有人在?”

屏风后似有动静,韩覃屏息,默了片刻,忽见屏风后有异响,随即便见个须蓄的中年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这人身形略胖,两颊光滑,大喇喇坐到了椅子上,问道:“何人猜出了灯谜?”

韩覃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却也躬礼道:“其实是我自己。但我家确实有个想要读书无门,常在私塾听墙角的孩子,想要入府学求学。”

这山长犹豫着,沉吟着,似乎很难下决断。韩覃又得:“既山长并未规定必得要由本人猜出,才可以往府学,那便是我猜出了,应当也是可行的,对吗?”

忽而旁边门内异响,走出来一个男子,穿件白色绣牡丹纹的拽撒,细眉深目清清瘦瘦,正是皇帝李昊。韩覃张了半天的嘴,又恼又羞,再转头盯着那山长,细瞧了片刻指着他道:“不对,你根本不是顺天府学的山长,你是个内侍!”

在上辈子,她和李昊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于元宵节也曾溜出来看过花灯。恰是那一年,顺天府学出过一道以论语为题的灯谜,所以她将此事当了真,才被李昊诱了进来。

“韩夫人怎知他是个内侍?”李昊逼紧一步问道:“难道夫人曾见过顺天府学的山长?”

“你又是怎么知道他是个内侍?”李昊越逼越近:“朕相信,你入宫不过两回,可从未见过他,概因他是朕御马监的监正!”

韩覃一步步往后退着,半天崩了来一句:“那人面光貌滑,胡子都是假的,怎会是顺天府学的山正。”她已退到了门上,转身拉开门便走。

只待韩覃转身离开,那山长立刻站起来,恭立在李昊身侧,唇上的胡子遇汗一点点往下飘着,他道:“奴婢僭越了,请皇上恕罪!”却原来果真是个太监。

李昊坐在椅子上,缓缓闭上眼睛,挥那内侍道:“下去吧!”

一群人忙前忙后,见面却不过片刻。他默默叹了一息,脑海中浮起很多个与这大同小夜的元宵夜,他和她牵着手,在那灯市上猜灯谜,赢麻花。后面的小内侍满手皆是麻花,她仍还不满足,被人抢走一张便要捶胸顿足。

他也曾问过,为何如此痴迷于赢麻花。她瞪眼道:“你未挨过饿,自然不知道挨饿的痛苦。麻花耐久放,当然要赢得许多,够吃一年才行。”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挨过饿,挨过饿的人对于食物的偏爱,不在于吃,而在于一种堆积如山的满足感。

本来他只想再见这一面就好,可这一面是个甜蜜的幌子,好奇心成了狸猫眼中一只小绣球轻轻晃荡,将他的心一点点轻轻撩拨,撩着他突上突下。他看她一眼,便还想看第二眼,彼此说一句话,便还想说第二句。他的心像颗无底洞一样,唯有看到她的那一刻,才仿佛被拥裹,被填满,他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这一面,见了等于没见,该问的话一句没问,心里的怀疑仍没有澄清,他仍还得再见她一面不可。

韩覃出了门,埋头走到灯市上,找了许久才找着春心,两人重又回到桥头上,便见韩雅十分焦急的左右张望着。她见面便展着袖子道:“方才清儿宫里一个劲儿要我留宿,几个内侍连拉带扯,将你的裘衣都扯破了,这可如何是好?”

“无防的,咱们快回吧。”经韩雅这番话,韩覃越发怀疑那李昊是有意诓自己。她见春心仍还带着那孩子,两人怀里皆抱着几根花,那孩子一个劲儿要把麻花塞给春心,左顾眼盼焦急的不行。

韩覃折身回来,接过这孩子手里的麻花,便见他撒丫子就溜,转知就往内皇城的方向跑去。她一路追跑着,远远见那孩子混到一群小内侍群中,彼此勾肩搭背,于人群中再等片刻,便见李昊也披着裘衣而至,带着那一群孩子回宫去了。

照这样子,李昊果真是花着心思诓她一回。韩覃气的咬牙切齿,连番跺脚,却又无处发怒。

唐牧到次日下午才出宫。熊贯在宫门外等着,见面迎上便道:“二爷,昨天夜里夫人出门逛灯会了。”

唐牧应了一声,疾步往前走着,见熊贯不跟上来,止步问道:“出了事情?”

熊贯犹疑了片刻道:“属下该死,这事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

“直说。”

“夫人本是陪着裴显家那位娘子到宫门外的,然后便在灯会上逛,但是皇上他也出了宫门,而且还……”熊贯吞吞吐吐,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唐牧一口气分三截吐了出来,脸色越沉越难看:“往下说!”

“夫人与春心姑娘在灯会上走散了,之后夫人猜到个灯谜,去兑灯谜的时候却叫人带到了城墙下侍卫们轮岗的屋子里,之后,过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便出来。过了许久,属下见皇上也从那屋子里走了出来。”熊贯又补了一句:“小年夜那一回,属下此时想起来,皇上他似乎进过夫人娘家那道巷子……”

仍还是去找韩覃的。唐牧闭眼,仰头顿了片刻,问熊贯:“还有什么时候,说!”

他越冷静,熊贯便越害怕,毕竟一直跟着韩覃的是他,韩覃有任何事,唐牧都要惟他是问。他道:“腊月二十四那天,皇上出宫到日忠坊一带逛过,去了裴显家的药铺。而夫人,恰好就在那里。”

唐牧一声冷笑,接着又是一声冷笑,转身疾步往前走着,走了片刻止步,吩咐熊贯道:“去告诉陈启宇,叫他通知牛富来见我。”牛富恰是他在宫里那眼线,膝下的干儿子干孙子们满宫跑的那个老监。

熊贯转身走了。唐牧回到怡园,进门就问淳氏:“夫人可在否?”

淳氏摇头:“早晨还在,下午往炭行去了。”

唐牧又策马一路到炭行,熊贯也赶了上来,在炭行门前勒马,便能见得便衣的府军们隐于街巷各处。唐牧下了马,拍马给熊贯,走到秦显家药铺门前,站在门上望了片刻。

仍是这药铺,早些时候,李昊也是闻讯得知韩覃进了药铺,才匆匆赶来。那小黄全得意洋洋,待李昊进了药铺便抱臂守在门外,一脸狗仗人势的威武。

韩覃与韩雅姐妹相聚时间不长,但彼此意气相投。昨夜被宫里内侍们撕坏的那件裘衣,韩覃等回到怡园才从里头翻出几只银锞子,她心猜那必是韩雅因为撕破了衣服而过意不去,赔给她的。所以今天又要特此来一趟,把银子还给她,亦是要给她宽心。

两人推拒了一番,韩雅不得已又收下银子,垂头片刻强笑道:“原来家里富的什么一样,好东西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但那时候总想要一份平定安稳的日子。如今这样的日子是有了,可也一样有难处,不过如今心里过的更踏实。”

她也是有感而发,换了个口吻道:“对了,昨夜我入宫见着清儿,她似乎过的并不好,我听她的意思是她如今才是个无名无份的秀女。虽一人占着座大宫殿,可身边唯有一个小宫婢跟着,便是那些内侍们,都瞧着很不好相于的样子。不过她人倒是精神得很,拉着我聊了许久。”

韩覃道:“无论在何处生活,只要她自己高兴就好。”

韩雅凑近韩覃,两眼明光光声音似耗子一样:“我瞧她那个样子,像是还没破瓜的样子,问起男女之事来,她也是答的糊糊涂涂,那皇上只怕还没跟她行过房。宫里的妃子们咱们是知道的,那皇帝只有一个,嫔妃却有三千,有些人一辈子只怕都不得皇帝伺候一回。我就说句难听的,若是叫我夜夜守着个空屋子,那怕给我金山银山我都不要。

清儿还小,我怕她是在我这个姐姐面前死要面子,将来要吃暗亏。”

韩覃欲走,却又斩不断韩雅这话头子,只得调合道:“她虽还小,却也有十六了,自己的事自己做得了主,你又何必如此操心?”

韩雅与与韩清毕竟是亲姐妹,砸断骨头连着筋的。她道:“她是个表明精明脑子糊涂的,我怕她如今不觉得什么,将来要吃亏。横竖她如今一无份位又未破瓜,仍还是个囫囵个儿的姑娘,你能不能给唐阁老说上一声,叫他到皇帝面前求情说句好话儿,把清儿给放出来?”

“雅儿,清官难断家务事,唐牧就算是阁牙,但也只在前朝活动。那皇帝后六宫的事,他如何能插得了手?”韩覃劝道:“若你果真想帮她,就把自己这一摊子理好,咱们说万一,万一她有落难的那一天,存些余钱帮衬帮衬她。若是她一路富贵荣华,你又何必操心?”

姐妹之间,彼此想要追求的东西不一样,韩清不可能让韩雅转变看法,韩雅也不可能让韩清歇了争荣宠的心思。得势时不借她的势,落难时相帮一把,也只能如此了。

“我仍还是觉得那个皇帝有问题!”韩雅道。

韩覃还未来得及堵韩雅的嘴,便听身后李昊的声音:“在韩娘子看来,朕何处有问题?”

韩覃和韩雅本是站在窗子边儿剪瓜篓,此时回头,便见李昊站在门上,也不知他究竟听了多久,又听到多少。他身后的裴显以然一幅死人脸,见韩雅转过身来,目光刀子似的刮着。

韩覃与韩雅两个才在说人事非,此时见李昊也亮了门路,连忙齐齐屈膝跪下,听脚步声李昊是走了进来。这小药房中一张大案用来抓药,另一边是齐梁一长排的大药匣子。他走了几步,止步在药匣前,随意拉开一只望着韩覃:“韩夫人,这是什么药?”

韩覃跪在地上自然看不见。她只得站起来,走过去看了一眼,垂眸道:“回皇上,这是附子。”

不过几个字,声音也不过寻常,李昊混身乱乍的汗毛叫这声音齐齐抚平。他又拉开一只匣子,内里四格,他指着最后一格问道:“这又是何药?”

韩覃站的远望不见,只得再往前一步,看了一眼才道:“回皇上,这是茯苓。”

李昊掩不住心头愉悦,薄唇成了半弯新月。他往韩覃身边慢慢迈着步子,上下挑了片刻,另挑了一只高处的匣子,他自己都要踮脚去看,若是韩覃,必得要找凳子才行,那就能离他更近了。

那匣子抽开,接着便弹出个东西,挂落在他肩膀上。李昊才抬手要去拂,细看之下,竟是一条卷成圆盘拳头大小的白花蛇。那蛇蜷的圆圆,两只干瘪的眼珠无神,指盖大的头恰就在他的衣领上。

那丑陋的头,无神的眼,黑白间花的身子,李昊只看得一眼,两眼反插身子一软直接晕了过去。裴显还在外头往里头奔着,伸手要接,韩覃亦伸手要去接,两人连拖带抱将李昊扶到最里头一间诊房内,裴显伸两指试过李昊脉子上的脉并手上的脉,指着韩雅低声骂道:“天下间的事情,全坏在你们这些长舌妇人们嘴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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