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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袅袅的药香里,两罐不同的药正在咕嘟嘟的冒泡。

庞宛月停下不停打扇的手擦了擦汗,迟疑着看向一旁的齐姜,问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历?”

齐姜略顿了一下,才恍若无事地淡声回答道:“越州一个小县里的平民。”

“越州?”庞宛月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你先前遇刺,就是在越州境内。”

“在越州就是他救了我。渭河水患,他被征调去渭城服徭役,帮了我很多。”齐姜看一眼殿中静静卧在软榻上的男子,眼底清波潋滟。

实在巧的蹊跷,庞宛月心底微动,看着齐姜的神态却按捺着没有说出口。

“那方子我验过了,”齐姜转而说起江樵带回的那些药:“虽然看不懂那些药名是具体指何物,但出处是可靠的。江樵找的这些药看不出来对不对药名,但以他的个性,没有个十拿九稳也不会拿出来。”

哥哥如今的情况,也容不得挑三拣四。

敛起悲伤的情绪,齐姜拿着抹布包好壶柄,把药壶里褐色的药汁尽数倾倒进玉碗里。

庞宛月的视线一直盯在齐姜的身上,看她亲自捧着碗走到那人身边,再轻轻去摇对方。那个叫江樵的男人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齐姜背对着她看不见神色,但看那男人温柔的笑容,庞宛月知道,大概这位一向冷情的殿下也是差不多的神情。

“把药喝了。”阿姜握着玉碗的手朝江樵递了递。

江樵眨眼睛,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手酸。”

阿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睛黑洞洞不太容易分辨情绪,让江樵心底微微有些不适。

“我……”

“张嘴。”

江樵心里一松,立刻乖乖照做。阿姜舀了一勺药汁,喂到江樵唇边却猛然撤了回来。江樵有些懵,却见阿姜凑近勺子,轻轻吹了吹。

江樵的眼睛微微睁大。他还记得在清丰县陈员外家的时候,他抱着阿姜躲在假山堆里,她在他脸旁说话,那吐气如兰的感觉。

一碗药一勺一勺慢慢喂完,江樵受宠若惊地接受阿姜亲自擦去嘴角药渍的待遇,直到被她按着又躺回去、直到她端着空碗慢慢走出他的视线、直到他后知后觉的被苦皱一张脸……他还是荡漾在阿姜这别扭的温柔里。

动了动四肢,江樵枕着双臂默默思考阿姜的变化。

依她的性子,无论对太子的病情再怎么着急焦虑,等她醒来一定会冷静下来。那些人自然也会告诉她自己的去向,所以阿姜才会在城门口等他。江樵咂咂嘴,不小心发现了一个美丽的误会:

他们进宫的时候是清晨,那时候连阿姜的皇帝老爹都还没有下朝,他在东宫对那些御医耍完威风出宫的时候,估计阿姜没多久也就醒了。她在城门口等到半夜,见他一身是血的回来,必然会以为那些药材得来不易,是他“九死一生”弄来的。

照阿姜那外冷内热的小脾气,指不定心里怎么感动的天崩地裂呢!摸摸下巴,江总并不打算去澄清事实。

但是自得没多久,他又眯起了眼睛。小姑娘似乎有些变化……

没等他理出个头绪,那边走来一个胖脸的宦官停在榻前,江樵抬眼看去,在那不凡的衣饰上猜出了他主子的身份。

“江樵。”阿姜的步履微显急促,走来并不看那宦官,对着江樵直接说道:“我父皇要见你,你跟着去,有什么不好回答的直接说不知道,我稍后会回禀。”

听到逸宁公主的自称和话里话外的维护之意,那宦臣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变化,却极其快速的恢复了原先恭敬而不显谄媚的表情。

对阿姜无言地点点头,江樵沉稳地跟着宦官往外走,出了阿姜的视线就小幅度地开始活动手脚。

他的身体昨夜是真的濒临崩溃,可现在也是真的痊愈了。虽然不觉得自己会被皇帝陛下推出去砍了,准备还是要做好的。

七弯八拐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们终于到了一座大气威严的宫殿前,那宦官胖胖的脸上收敛了客套的笑意,绷着脸色对江樵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江樵很好地管住了自己的腿脚和眼睛,等他远远看清皇座上那人的纹龙墨袍时,就立刻停下了脚步,然后干脆利落地屈膝跪在了地上,额头重重磕地,吐字清晰地道:“草民江樵拜见吾皇万岁!”

座上的帝皇沉默着不叫起,视线似乎在江樵身上打量了一会,那双眼里含着作为人皇的多年威压,让江樵这个异世来客陡然生出些如芒在背的感觉。

殿里的气氛似乎凝固了,江樵琢磨着为帝者的心理,刻意控制着细微地颤了颤身体,,又让自己表现出懊恼羞愤、不肯服输的一点少年倔强。

果然,齐帝以一种纡尊降贵的亲和对他道:“起吧。”

江樵低眉顺眼地站在殿中,听着帝皇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逸宁给你写了任令,还把自己的令牌也给了你,你在雷州折辱封疆大吏、在东宫喝令杏林国手,怎么到了朕面前,反而要自称‘草民’?”

“禀陛下,”江樵仿佛在勉力克制内心的慌乱,声音起初都带着颤音:“事急从权,公主殿下迫不得已才给草民临时派了一个官职,草民并没有经过科举,也暂无人举荐,不是陛下亲赐的官职,自然不敢逾越。”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江卿大才,为何不肯积极入仕,反而要令朕的女儿蒙受任人唯亲、藐视律法的罪名!”

这几乎就是在问罪了。

江樵并不在意齐帝的装腔作势,他一边凝眉在心里快速推测那个潜伏在阿姜身边的人是谁,一边恭敬地回道:“父兄新丧,草民依律为父守孝三年,去年方才出孝,只是苦于没有盘缠,兼之老母弱侄不能没人照料,才绝了科举的心思,安心在镇上杀猪卖肉为生。”

“以卿的才华,竟要屈身做一个低贱的屠夫?”齐帝话里含着怒气,“朕遍求贤士,不料贤士负朕如此!”

随着这一声暴和,江樵稳稳地跪下,仰脸露出眼中的坚毅:“陛下恕罪,草民并不认为屠夫低贱,也不认为文臣就高人一等。”

“哦?”帝王淡淡发问,睥睨的气势直指江樵。

江樵知道,若是不能让他满意,今天是不能善了了。不过……他压下心底的兴奋,拉平嘴角不泄露自己的野心和算计。

“君不见,狮虎猎物获威名,可怜麋鹿有谁怜?世间从来强食弱,纵使有理也枉然。君休问,男儿自有男儿行。男儿行,当暴戾。事与仁,两不立。男儿事在杀斗场,胆似熊罴目如狼。生若为男即杀人,不教男躯裹女心。男儿从来不恤身,纵死敌手笑相承。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野草青。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即为雄中雄。雄中雄,道不同:看破千年仁义名,但使今生逞雄风。美名不爱爱恶名,杀人百万心不惩。宁教万人切齿恨,不教无有骂我名!”

“你说什么?”齐帝重重在案桌上拍了一掌,身体前倾喝令江樵重复一遍。

没有漏听那话里的激动和赞扬,江樵老老实实地又背了一遍,然后双手放平郑重地叩了个头:“陛下,江樵所求,不是做一个载誉文坛的大儒,而是为我大齐守疆开土的悍将!”

“好一个‘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卿当街卖肉,竟是要告诉朕平生志向!”齐帝大喜,亲自走下御座扶起了江樵,“卿有‘纵死敌手笑相承’的气魄,已经胜过旁人百倍!”

江樵匆匆在齐帝那和太子有几分相似的脸上一扫,谦卑地拱手:“文家军威名赫赫,草民不敢自夸。”

这有意无意地一句话让帝王的好心情打了折扣,他拍拍江樵的肩膀,回身又坐了回去。

“逸宁肯用你,就说明你确实一片赤胆忠心,朕信得过朕的公主,自然就信得过你。”齐帝抽出一张奏折抛给江樵,压低了嗓音:“镇北将军向朕请旨,要娶朕如花似玉的逸宁,你务必在一年之内架空文家的军权。”

文少杰果然贼心不死。江樵冷笑。

“臣必不辜负陛下一番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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