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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禹一愣:“为什么?!”

“嗨……”刘易一叹为程禹的迟钝“谋杀自首可减二等论处的条贯《律疏》【即《唐律疏议》或称《永徽律疏》】上可没有!”

“啊!”程禹顿时恍然。

韩冈有才学!现在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一块西北来的昆冈璞玉也许诗赋不成但经义已烂熟于胸王韶、吴衍和张守约推荐得没错。王安石的青眼也没错皇帝的特旨更没错!

既然韩冈才学如此就不能再抱着侥幸。不论是千头万绪的家产分割还是证言多矛盾的田产纷争都不一定能难得住他。宋承唐律此时通用的《刑统》根本是成于《律疏》的抄袭两人现在都不能保证韩冈没有看过《刑统》和《律疏》。如果拿出来的案子能用唐律上的条文解决说不定会正中其下怀。

但阿云案不同有伤者有凶手凶手还认了罪看似很简单但却有着一个陷阱在里面。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的点了点头还没入官的韩冈必然会踏进陷阱。

韩冈翘首以待等刘易和程禹再次回来他立刻露出如阳光般的和煦笑容。前面的几道关那么容易就过去了最后一题的难度必然不会高。刘、程这两位韩冈还不知道名讳的流内铨令丞算是他在官场上遇到的最为善意的几个人之一。对他们韩冈心中好感大生。

韩冈脸上灿烂的微笑刺伤了刘易和程禹脆弱的心灵在两位令丞的眼里这位年轻的秦州选人笑容中充满了恶意的讽刺。刘易心中更恨将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卷宗递到韩冈面前。

韩冈拿过卷宗一翻笑意更盛感激之情也更多了几分。正与他猜测的一样最后的判案更为简单不是繁琐的家产析分也不是产业争夺更不是什么无头公案而是一桩杀人未遂案罪犯在公堂上自承其罪要求对此写出判词写明罪名、判决结果并所引用的法律条贯。

什么样的考试肯定能得满分?————事先知道标准答案的考试肯定能得满分。

韩冈简直要笑出声来了这就像是高考考试时发现所有的考题自己正好都做过而且连每一题的标准答案也了如指掌。真不知是自己的运气还是流内铨的铨试就是这么轻易。

这桩案子韩冈看过。登州阿云案即便是以他对律法的陌生同时一直以来对通行的《刑统》只是泛泛读过并未精研却也照样了如指掌。因为这桩案子直接引发了变法派与反变法派的一次大规模交锋从而震动了官场。

就在熙宁元年到二年一桩闹翻了整个朝堂的杀人未遂案确立了‘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这一条律法。如果是普通的士大夫他们不会关心刑律。但无论前身今身皆接触过此案的韩冈又哪会不知?

这一案的案情其实也很简单:登州女子阿云居母丧期间因叔父贪图聘礼将其许配于农夫韦高而韦高本人相貌丑陋、年岁又大阿云不喜这位彪悍的山东婆娘遂趁夜持刀将韦高连砍十几刀。不过妇人力弱只是将其砍伤。而当阿云作为嫌疑人被传到官府时不待审讯她便自吐其实。

谋杀未遂很好判依律当绞而阿云不待审讯和用刑便自承其罪在此时算是自首依天子早前的敇书当减两等。登州知州许遵判得便是流放。

只是这判决上到审刑院和大理寺复核时却被推翻因为他们认为韦高是阿云丈夫妇人谋杀夫婿是犯人伦属十恶不赦之罪依律当斩立决。因韦高未死可减一等当绞。

而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复审意见传到登州后许遵则抗辩说阿云是许嫁而未嫁而且丧期定亲违反孝道在宋律中是要杖责并断离的因此她并非韦高之妻当以‘凡人’论也就是没有关系的普通人论处许遵坚持原判。

大理寺这时又说阿云在孝期结亲是违律为婚更当加罪一等同时在《刑统》中有‘于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这一条不承认阿云算自首。

为了这件事许遵和大理寺打起了笔墨官司继而又惊动了整个朝堂。赵顼让刑部复审而结果是支持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判决——绞刑。而许遵仍然不服坚持己见。

赵顼新登基不久无法做出决断遂同意让两制以上的高官一起参与讨论。王安石支持许遵而司马光则支持大理寺、审刑院和刑部的决定。他们各自身后都有一批支持者互相之间由辩论变成了争吵简单的刑律断案一直吵了一年多到了新法开始推行又渐渐变成了变法派和反变法派之间的政治【和谐】斗争。

而当刑事转为政治后其结果便不是靠法律来判决了王安石正得圣意所以最后阿云被天子特赦不是斩不是绞也不是流更没有杖责名义上是编管流放实际上接下来的大赦就让她直接放归乡里。同时‘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这一条出自赵顼敇书的律法就压倒了《刑统》中的条文成了通行世间的法律。

对于阿云案韩冈的看法是与许遵差不多。阿云是在母丧期被其叔父聘于他人所谓的未婚夫妇关系是非法的不当承认这个关系。而阿云仅是斩伤韦高其人未死她本人认罪态度又好减刑也是应当。

这桩案子在朝堂上闹了整整一年还多发给地方的朝报也刊载了判决的结果。普通人看不到朝报就连县一级的官员都看不到——朝报一般只下发到州中——但韩冈的老师张载却是渭州军事判官他能看到也让学生们讨论过这个案件韩冈当然也参加了讨论。同学们的看法不尽相同去问张载张载则用笔写了个‘仁’字没有直接回答。

等到重生的韩冈回想起这段记忆闲暇时又跟王韶和王厚讨论过两人所持的观点都与韩冈相同法令即在依律行事即可——另外王舜臣当时正好在场他的观点则正好相反也直接粗暴了点——“这等毒妇打死了事!”

宋代的法律属于成文法判案者虽说有一定的灵活权变的余地但主要还是是依律条判案。既然法令清楚当然好判。而且阿云案前后韩冈也是了如指掌。当他再次面对登州阿云的这桩杀人未遂案时该怎判甚至判词该怎么写都不是难事——标准答案就在心中。如果考官敢判错闹到天子面前都是韩冈占理。

看着韩冈振笔疾书一行行端正的三馆楷书出现在纸页上。看着韩冈的判词刘易和程禹的笑容渐渐收起而脸色则一点点的苍白了下去。

‘怎么可能!!?’

两人在心中一齐大吼新近出来的条令韩冈一介布衣怎么可能知道?他才十九岁啊怎么可能向积年老吏一样对法令一概门清?!韩冈的三份荐书中说他杀人、说他救人、说他惊人就是没一条提过他能判人!

‘该怎么办?’刘易和程禹面面相觑。韩冈过关斩将走得顺利无比。这下……该怎么向上面交代。

“怎么回事?”

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间从门外传来。话声入耳两人的脸色不再惨白简直是泛绿。他们一点点的转回头坚硬的颈骨就像久未使用的门轴一般干涩“陈判铨?!”

一人随声踏进厅门。来人干瘦矮小比韩冈整整矮了一个头去而方才那道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却是出自于他口。瘦小的身体上面圣所穿的朝服尚未换去。长脚幞头黑犀腰带还有一身代表六七品的绿色官袍宽宽松松的套了一身。在腰带一侧还挂着一个银丝绣的小腰囊——银鱼袋。

韩冈躬身行礼这名瘦削男子便是判流内铨事——陈襄。

陈襄进来后谁也没理会。先走到桌边低头看了看刘易出给韩冈的试题又瞥了一眼脸色阵青阵白的两名令丞摇头冷笑了一声“难怪!”

刘易和程禹身子便是一颤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两人都很清楚他们的顶头上司判流内铨事、秘阁校理陈襄绝不是好糊弄的人物。在官场上沉浮日久一些小手段根本骗不过他。要不然也不会刻意等着他去崇政殿的时候才把韩冈叫来。

刘程二人心中哀叹自家的运气太差怎么陈襄去了廷对后还会回来?

自来少见肯做事的官人京中百司的判事们极少听说他们在廷对之后还会回本署理事的多是放羊回家了事。做官本来就是这样太辛苦就不是官那叫吏!刘易和程禹平常有事也是尽量推给下面的吏员的。

陈襄又拿起韩冈方才所作的墨义考卷只一眼便点了点头:“字不错!……就是少了点神韵。多买点金石拓本翻一翻学着写别做了抄书匠。”

韩冈点头受教。

陈襄一目十行放下答卷又赞了一句:“算是有才学的。”

陈襄见多了因为字写不出来而把笔管咬烂的荫补官真的有才学有心气的人物早就去考进士或是明经了。得人推荐、由布衣为官的人其实数量很少而真有才学的数目更少。他在流内铨一年多加上韩冈也不过一掌之数——这还是包括了荫补官在内。

看完韩冈的前一张试卷陈襄径自坐到了刘易的座位上问道:“现在考到哪一步了?”

“……只剩断案了。”刘易迟疑了一阵低声回答。

“判词写好了没有?”陈襄又问着韩冈。

韩冈上前将卷宗和答卷一起呈上:“请判铨过目。”

陈襄先翻了一下卷宗便抬眼扫了两名下属。又看了韩冈的答卷当即一声嗤笑:“作茧自缚!”

四个字的评语让刘易、程禹又涨红了脸。

而看到了这一幕韩冈若还是不明白那就太愧对自己的智商了。他明白了也为方才自己的自作聪明而感到好笑甚至还有一点后怕幸好刘易和程禹小看了自己。

陈襄很爽快的拿起笔在试卷上批了几个字。抬头对韩冈道:“恭喜了。”

韩冈心领神会连忙行礼“多谢判铨!”转过来又向刘、程二人行礼“多谢两位令丞。”

直起腰瞬间放松的心情一时间让韩冈忘记了礼仪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如愿以偿却不见欣喜心头唯有轻松自在:

“终于合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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