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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祈州,寒意彻骨。

济民医馆里的灯还亮着,半敞着的木门在北风中吱吱地摇晃。

这是他从乡下来祈州的第七个年头。七年前,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会是一个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庄稼人,就像他的祖祖辈辈一样。不料一场天灾让他家破人亡,幸好还有城里的姑母,让他过上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在祈州,他不用冬受寒夏受暑,不再会吃了上顿没下顿,而且仗着姑父的好名声,走哪儿都有人向他恭敬地问好……他已经不再习惯这样的寒冷。

何长顺冻得差点打起了哆嗦,于是使劲跺了几下脚,一面搓着手道:“二小姐有什么要问的?”

思茹双手抱在胸前,在堂中来回踱步,寒冷让她愈发清醒。

一个大官的夫人生了重病,性命危在旦夕,作为她的家人,他们首先会做些什么?

抓人?

思茹在心中否定,不对,是救人!

寻常人在这种时候,都会尽可能地召集全城名医会诊,以救人为先。即便他们怀疑姚济民庸医误诊,害得郭夫人病入膏肓,也不会立即将其抓捕入狱。毕竟郭夫人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病情反复也是常有之事,至少会先让姚济民再诊一次,确认其能否使夫人化危为安,再行举措。

况且,从前旁人不肯治,只有姚济民肯做这个出头鸟。如今人命关天,祈州城内的那些大夫们还不吓得能躲多远躲多远?这时候二话不说,却将那好心的出头鸟扔进大牢,郭夫人的命还要不要救?

总而言之,照着那衙差的说法,刺史夫人尚在病中昏迷不醒,这边却直接抓人,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长顺哥,”她停住脚步,回头问道,“上回我爹去刺史府给郭夫人诊病之时,你可一同去了?”

何长顺点点头:“去了。”

“那郭夫人患的是什么病?”

何长顺道:“就跟师父那日在家说的一样,好像是大补之物服食过量,导致邪热内蕴,气虚火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以师父的医术,应当不在话下。”

“为何说‘好像’?”

“人家毕竟是四品大官的夫人嘛,寻常男子不便入内。师父给他瞧病的时候,我都是在外面候着的,所以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这些我都是从他开的药方里推断的。”

思茹沉默了半晌,又问他:“那么关于这个郭夫人的病,我爹可还说过其他什么?”

何长顺仔细想了想,笃定地摇头:“没有。师父出来的时候,就跟往常一样,只叫我回去抓了方子,刺史府自会派人来取。师父这个人嘛,平常总是那副神情,二小姐也是知道的,他不说,我,我也不敢问……”

思茹蹙眉凝神,又开始踱步,走了足有百八十来个圈,突然顿住:“长顺哥,麻烦你个事。”何长顺“嗯”了一声,只听她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去城内里的各大医馆跑一圈,打听一下,这两日可有大夫去过刺史府看诊?”

何长顺虽不明就里,还是重重地点了个头:“二小姐放心,我消息灵通着呢。那些医馆的学徒,我大多都认识。”

思茹抬眼,见他生的圆脸方鼻,肤色黑黄粗糙,怎么看都不像棵交际草。心想这老实巴交的汉子,什么时候也学会吹牛了?不过眼下她实在无人可用,便只能信赖他了。

破晓将至,陶伯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早地第一个到医馆,准备开门,洒扫,整理当日预约的病人案卷。

只不过今日不同,医馆中已经坐着一个人,她眼下乌青,看似一夜未眠,却向他投来一个甚是精神的微笑:“陶伯,早。”

“二小姐,这么早。”陶伯嘴角扯了一下,不大笑得出来。

思茹活动了一下冻得发木的身体,这一夜,她忙着照看思君和何氏,四更后才小憩了一会儿。

“陶伯,今日医馆就歇一天罢。”

他犹豫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老爷不在,都听二小姐的。”

思茹走到柜台后面,那里昨夜还是一片狼藉,此刻已经收整干净。她试着拉了一下抽屉,发现上了锁,便问:“这里是存放银钱的地方吗?”

陶伯道:“是,不过只有这几日留下的。往日的大多都存到钱庄里换了票号,由夫人保管,一时半会也取不出来。”

思茹问:“还剩多少?”

“我瞧瞧,”陶伯颤巍巍地从裤腰带上解下一串黄铜钥匙,插进那抽屉的锁缝中,拉开一看,“几块碎银子,加起来大概值二两多,还有百来文钱。”

思茹盘算了一番,二两多也不算小数目了,便道:“陶伯,这些钱您拿着,烦请你跑一趟州府大牢。”

陶伯一愣,正想再问,又听她道:“咱家医馆在祈州城开了这么多年,被我爹医治过的人必定不少,陶伯您一直是我们家的老账房,想必认识的人也多。那州府大牢虽然看守严密,想来也不算铁桶一座。您拿着这些钱,去里面疏通疏通,如若有受过爹恩惠的官差狱卒,便请他们私下里照应一下,也免得爹在里面受太多罪。”

陶伯听了连声道:“好,好,二小姐思虑得真是周详,老奴这就去办。”

临走又不忘嘱咐一句:“万事小心。”

送走了福伯,又等了快一个钟头,姚家其他人才陆陆续续有了动静。

此时天已大亮,何长顺按照她的吩咐,一大早便出门去各大医馆打听消息。思君还未完全清醒,何氏夜里发了烧,仍是浑浑噩噩的,绣儿照看二人忙不过来,便请林氏帮忙张罗一大家子的早饭。

那林氏虽是个二房,平日里仗着要照顾幼子,好些年十指不沾阳春水了。故而这顿饭来得甚晚了些,直到日上三竿,才隐隐闻到些米香。

身体乃是革命的本钱,能吃能睡是她一贯作风。思茹毫不客气,混着小菜,眨眼的功夫便扒完了两碗半生不熟的米饭。

林姨娘看了啧啧称奇:“二姑娘当真好胃口。”

思茹并不理她,径直又去往前院,一心等着何长顺回来。

街道上人声渐起,她独自在医馆坐着,无聊地翻了几本医书,困意逐渐袭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一声:“二小姐!”

何长顺推门而入,冷风直灌,思茹瞬间清醒过来:“可打听到什么?”

“没有。”何长顺喘着粗气,吐出一团团白雾,“刺史府没有请过别的大夫。”

得到自己预料的答案,思茹瞬间觉得踏实了,心中也很快拿定主意:“长顺哥,带上药箱,陪我去刺史府走一趟。”

何长顺茫然地“啊”了一声:“看病?”

“有病就要治。”

刺史府坐落于城北,建造多年,饱经风霜。此任刺史郭华上任的时候,一看门庭破败,很是不堪,于是差人重新修葺了一遍。如今再看,那门面修建得气象不凡,即便比起安阳侯府也不落下风。尤其门口一对张牙舞爪的铜狮子,四只铜铃大的眼睛往那一瞪,便叫过路人心虚了三分。

思茹原本卯足了劲,临到“虎山”一见这气势,不禁打了个寒颤,庆幸自己还好没做孤胆英雄……那何长顺虽个子不高,人也长得憨憨的,但他肩宽背阔,四肢粗壮,很适合用来壮胆。

门丁大喝一声:“来者何人?”

吓得何长顺腿一软,幸好他腿短,看不大出来。

思茹上前一步,弯腰施礼,朗声道:“民女乃济民医馆姚大夫之女,听说刺史大人的夫人病重,特来替家父为夫人医治。”嗓门大可以掩饰心里虚,前人诚不我欺。

两个门丁对视一眼,商量了片刻,其中一人道:“你爹都治不好,就凭你?别自找苦吃了,赶快回去绣花吧。”

何长顺偷偷拉了拉她的袖子,思茹不为所动,又道:“郭夫人的病乃是陈年痼疾,此次复发,病情极为凶险,我爹虽然医术高明,却非鬼神,难有回天之术。然而昨夜观音娘娘托梦给我,她念在郭大人治理一方有功,不忍见其妻红颜薄命。便将一秘术告知于我,定能保夫人渡过此劫。”

“哎哟,唱戏呢?”

“民女所言,句句属实。两位官爷若是不信,自可让民女进府,一试便知。”思茹埋头干咳了一声,风大,有点冷。

那二人面面相觑:“这么漂亮的姑娘,真不是来唱戏的?”“听说咱们这最近新来了个戏班子,名气大得很……”

“官爷还是不信的话,民女可在此发誓,如若治不好夫人,民女甘愿以命抵命!”他娘的,走一步算一步,先豁出去了!

门丁深深看了她一眼:“好好好,你在这等着,小爷我这就去通报。”

思茹往台阶上多走了两步,借着高大的院墙挡住冷风,好整以暇。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那门丁小跑着回来了,两人又悄声低语了几句。随后一人转身望向她,眼神里几分怜悯,还有几分……恐惧?

未及他俩开口,便听一娇俏的女声从大门后传来:“是哪个菩萨要给我娘看病呀?”

思茹本想装腔作势地回一句“正是民女”,未及开口,便见一大团姜黄色毛茸茸的东西向她直面扑来——

她毫无防备,本能地往左一闪,不料那大理石台阶打磨得甚是光滑,脚下一个没踩稳,便顺着台阶叽里咕噜往下连滚了五六圈……

“二小姐!”何长顺惊呼出口,却被那凶神恶煞的大猫吓得一身冷汗,并不敢上前,只抱着药箱躲在铜狮子后面瑟瑟发抖。

大毛团一击落空,往后退了两步,蓄力后再次袭来。好在思茹前世练过舞蹈,身手还算敏捷,几次连滚带爬,险而又险地避过大毛团的爪子。

门丁面露不忍,却见那女孩从门后走出来,拍掌哈哈大笑道:“大虎,好玩嘛?”

思茹借墙勉力撑起半边身子,定睛一看,当即认出此人,正是昔日寿宴遇到的刺史之女——郭彤。

大猫屡次失手,似乎很是不甘,气得低吼一声,随后利爪一扬,如同风雷之势一跃而起。

而此时姚思茹正好背靠着墙,再无退路,眼见那大猫专业袭脸,便只好绝望地用双手往脸上一挡……

哎?不疼……

她缓缓移开手指,露出一条缝来。

只见那姜黄色的毛团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那人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一下一下抚过毛团的后背。

他眯起桃花眼:“怎么每次遇到姚二小姐,你总被畜生弄得如此狼狈。”

思茹:“夭寿了,我也想问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这次被拉出来,至少遛一天~^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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