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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阳陵县, 是一年中雨水最多的时候。每每过了午时, 总有一场暴雨,将这一片灼得发烫的戈壁滩浇冷下来。雨后县城街道上行人渐多,虽比不上互市时那种热闹非凡的景象, 至少不会让人觉得太过荒凉。

一辆普普通通的蓝色马车穿街而过,车轱辘吱呀呀地打着圈儿, 溅起不少泥水。

那车里端坐着一男一女, 容姿出众,年岁都不大。少女时而闭目养神, 时而挑起帘子望向窗外,那男子却一直含笑看着她,眼底温情一片。

思茹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倒在顾东章怀里酣眠了半日,甚至口水都蹭到了人家衣襟上, 不禁赧颜。她那时偷瞄了一眼头顶的男人, 见他双目阖着, 大概还没醒,于是拿袖口轻轻擦了擦那一小块衣襟——

立即就被人捉住了手腕。

思茹清醒了许多, 急忙抽出手来理理散乱的头发, 然后恍若无事地欣赏沿街风光。

这一回,他倒是没有用力扣住她,只是凝视着她微微泛红的侧颜,嘴角慢慢上弯。

马车一摇一晃地进了城,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里面, 一言不发。倒是车夫先着了急,扬声问道:“阳陵县到了,敢问公子要在哪里落脚?”

他拉了这么多年客,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即便在祈州城门口听到官差喊那位公子“小侯爷”,他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

顾东章问:“县衙附近可有什么打牙祭的地方?”

“有!吃顿好的,走——”车夫嗓音嘹亮,一挥马鞭,车轱辘又转得快了些。

思茹放下帘子:“为什么去县衙?”她知道顾东章此行查案要隐瞒身份,若是直接去县衙张榜寻人,不就暴露了?

顾东章摸出一块刻着“卢”字的铁质腰牌,在她面前晃了晃:“卢二公子在阳陵县也是说得上话的,并不需要本侯亲自出场。”

思茹纳闷:“难道他们不认得你?”

“祈州真正见过我的人都不多……”顾东章侧头看她笑着,“不过谨慎起见,‘卢二公子’亦无需露面。”

其实他早已画好思佑的肖像,厚厚一叠装在纸袋里,外面署上卢信的大名与印章,再加上这块腰牌,唬住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县老爷并不太难。

思茹翻看那一叠思佑的大头画,形神俱在,画风笔触很有点类似当时她在“客似云来”见过自己的那一幅……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当日为她和何长顺安排住宿的人并不是乐平郡主,而是眼前这个人。

他到底动了多久的心思呢……

“吁——”车夫一声长啸,马车停了下来,“公子,这家酒楼在阳陵名气不小,您看行不行?街对面拐个弯儿,往前几十步就是县衙。”

思茹下车一看,这酒楼挂着“品香筵”的招牌,甚是眼熟,正是当日努巴尔请她吃饭的地方,而酒楼对面不远,长着一棵风骨别致的胡杨树,曾经她还在那棵树下卖过药。

那头顾东章低声跟车夫说了几句话,车夫点头如捣蒜:“哎哎,公子放心,小的这就送去。”不过是去县衙送个物件,多走两步路,一两银子的车费瞬间变成二两,他高兴还来不及。

“那就有劳了。”顾东章很客气。

车夫眯一眯眼,声音极轻:“小侯爷快别折煞小的了。”他又望了一眼丰神秀逸的顾东章,身边那位姑娘也是花容月貌,这两人站一起,当真一对璧人。

只见二人并肩进了酒楼,吸引来不少目光。

毕竟在阳陵县,相貌如此出众的人不多。

此时并非互市期,又值午后,酒楼里宾客未满。顾东章顶着“卢二公子”的招牌,要来一个包间,又叫上几个小菜。

思茹早已饥肠辘辘,吃下几片卤牛肉,方才开口道:“一会儿我去街上买点东西,给你打扮打扮吧。”

顾东章笑问:“娘子嫌我不够英俊潇洒?”

啊呸,是嫌你太英俊潇洒了,回头率百分之百,一点都不安全!

思茹道:“这里离祈州不远,谁知道会不会有熟人?咱们这样招摇过市,我怕你一不小心踩到狗屎运就给人认出来了。”

顾东章略显惊讶:“娘子竟懂易容之术?”

“别叫我娘子!”思茹瞪他一眼,想想自己身为演员的基本修养,“易容谈不上……把你画成个老头子什么的,应该不成问题。”

顾东章似乎只听到后半句,笑道:“我家娘子深藏不露。”

人饿极了的时候,吃得也不多,尤其心里还兜着放不下的事。思茹不时往外面张望几眼,自顾自地问:“告示都张贴出去了么?也不知道佑哥儿能不能看得到,万一没消息,我们就一直在这等着么……”

顾东章夹了块剔了刺的鱼肉到她碗里:“如果没消息,我们还得出去挨家挨户地找,你不多吃点,待会儿可就吃不上了。”

正说着,楼下喧闹起来。

一个衙差模样的人在酒楼门口的墙上贴了张告示,便将周围过路人与小商小贩们都吸引过来,对着那告示上的少年指指点点。

“唉唉,又丢了个人!”

“你们看这画像,还是个半大的男娃呢,会不会也是被人牙子给偷啦?”

“别说什么人牙子,这回是个孩子也就罢了,你见过人牙子偷二十多岁的男人么?西街刘大婶家的儿子,到现在都没找着,人家快三十了吧!”

“对对,我们那附近丢了几个人,也都是二三十的,不是小孩子。”

有个人认得字,大声道:“你们快看,这个不一样,县衙告示上说,这孩子是打祈州来的呢!凡是能提供有用线索的,还有十两黄金的酬劳!”

“我的亲娘哎,十两黄金!祈州大户人家的娃娃吧?”

一人揶揄他:“程大嘴,还不收摊子去打听打听,顶你测十年的字呢。”

程大嘴原名叫程昱,是个考不上功名的穷酸书生,近年来就在这品香筵门口以替人测字为生。见得人多了,耳朵也灵,阳陵县大大小小的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才得了这么个大嘴的称号。

此人身为“阳陵百晓生”,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阳陵近来失踪的人多了,三天两头就丢个人,而且从未找回来一个。可这个孩子,确实和之前那些人不大一样,他觉得还是能打听点消息来的。

思茹在楼上听着,心不觉揪起,问道:“阳陵的人口失踪案究竟有多严重?”

顾东章道:“最早失踪的那批人,距今已快两个月了。当时这案子被阳陵县令压着,直到后来屡次发案,县令眼看压不住了,才上报到州府。可那时恰逢七王爷驾临祈州彻查军械案,郭华重压之下无暇瞻顾,便将这案子丢给高明通,哦,就是高长史。高明通后来找到阳陵县令,核对了一番,得出的数字是——”

“不下百余人。”他淡淡垂眸。

思茹一震,百余人口失踪,竟然在州府掀不起什么涟漪,原来人命如此轻贱……

又念及思佑独身游学至此处,不禁忧切之心更甚。她希望他最好是步行来阳陵,这样脚程慢一些,说不定还在路上,不至于会在这吃人的地方遇到什么危险。

“你放心。”顾东章覆住她的手,可能因为失血过多,他的掌心一直凉凉的,似乎特别适合这个炎炎如灼的天气。

他们等到黄昏时分,才等到酒楼的老板来报:“卢公子,外面有人找您。“

顾东章轻轻一点头:“请他进来。”

来人正是下午那个程大嘴,他还带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在身边,一见面便作了个揖,连道两声“贵人”。

不等他们自报家门,思茹迫不及待地问:“可是有线索了?”

“这个……”程大嘴拨了拨嘴边的两撇小胡子,“这位大娘姓胡,昨日见过你们要找的那孩子。不过,既然我替你们找来了目击者,回头那赏金……”

顾东章毫不犹豫:“一人十两。”出手阔绰,一向是卢二公子的标志。

“果真是州府来的贵人!”程大嘴咧嘴一笑,“胡大娘,你跟这二位贵人说说,你昨日见着了什么?”

胡大娘被他推得往前一步,却不敢直视这二人,低头瑟缩地搓了搓手:“老……老……”她“老”了半天,不知该自称什么比较合适。

程大嘴急道:“胡大娘,你平时咋讲话的,就那么跟贵人讲,不要想那些客套话。”

“哎。”她佝偻着背,低眉道,“我是梨香院里倒夜香的,昨儿夜里,挺晚的了,好像见过……见过那个画上的人。”

思茹拿出一幅思佑的画像,问她:“可是他?”

“对对,正是。他当时呀,就在门口跟人吵架呢,拉拉扯扯的,说什么姑娘姑娘的……哎呀,梨香院嘛,多得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浑事,我本不在意的,就看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才多看了两眼。”

顾东章神色肃然:“既然天黑,你确定没有看错?”

“怎么会?”胡大娘直起身子,“我在梨香院那么多年了,认人的功夫,我说第二,那没人敢说第一,就连三爷也是服气的。”

思茹下意识地问:“梨香院是什么地方?”

只见那程大嘴噗地一笑,两撇小胡子被吹起来:“咱们男人寻乐子的地方,小姐可去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只更三千,居然有点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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