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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家庄在湘阴县实是有名的大户,刚到县境,文退思随意一问即得了明路。这时西风渐冷,天空漫布阴云,不多时便哗啦啦下起雨来。众人在路旁寻个茅屋躲避,待雨势转小复又起行。

柳惜女儿家体弱,自被掳劫至今,没一日得个干净,身上大不爽快。朔风掀动车帘钻将进来,不由得牙关猛颤。尤况本欲解下外袍与她避寒,转念又想,前次已有借鉴,自己一身破烂只恐为人嫌弃。

于是转个身,把背脊紧贴车门,压住门帘一角,另一侧则伸腿踩在脚下。柳惜眼瞧他模样滑稽,不自觉笑出一声来,尤况偏过了头,只作不知。他既有内功御寒,也不至因此害病。

突然一声尖锐嘶鸣,马蹄骤止,行车急停。柳惜坐得端正,只略往前倾,尤况却有大半个身子被倒甩出帘外。

“来者何人?”一声断喝入耳。

尤况直起身子一看,二十余人已将马车团团围住,个个提矛佩刀,怒目而视。心中一惊:“遮莫是遇到了剪径的强人?”

柳惜也把头探出了车厢,闪着一对水汪汪大眼睛四处张望。

文退思持着赶马的皮鞭,随手指道:“你们又是哪儿的毛贼?”

那伙人为首的是个精壮汉子,三十多岁年纪,打扮得极是干练,俨然一副练家子模样。说道:“你们既然到此,又岂能不知咱们哥儿几个身份。老老实实交代,去卜家庄到底所为何事?”

众人听这汉子竟一语道破自己来意,不禁大感好奇。三人中,尤况最是警惕,低声说道:“道长小心,这些人倒像是卜家庄的对头。埋伏在这里,专等庄里来往的人下手。”

文退思“嗯”了一声,说道:“贫道与卜庄主虽未谋面,但神交已久,今日乃是慕名前来拜会。这两位小朋友,与卜家庄少庄主却都是旧识。”

尤况暗自叫苦:“道长怎不听劝,反倒将咱们跟卜家庄越说越亲了?”

其实文退思心里计较,这伙儿人必与卜家庄有关。若是英雄好汉落入草莽,必不会难为我等良善,说不准还要助力一程。若真是剪径为恶的贼,自己便动手杀他一窝干净,也算为民除害,积了福报。

岂料那人大模大样,手往腰间一插,道:“既是如此,那便过不得。”

文退思见此情状,恰好印证尤况之言。缓缓拉出背上宝剑,说道:“既是如此,那便没得说啦!”

翻身落地,举剑扬鞭。他拂尘早落在小竹轩,这时以马鞭替代,威力也丝毫不减。右手长剑挥舞,刷刷刷,已有三人应声而倒。

那一伙儿强人非但不惧,反而愈发勇猛,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文退思暗道:“这些个贼寇倒是团结,远胜那些江湖上所谓名门,只可惜就是不学好!”

想来黄未接受伤,众门派退兵一事,文退思心中一直耿耿于怀。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来人见他武艺精深,己方死伤甚多,都知唯有一拥齐上。一则耗他气力,二则混乱中,好趁他不备时下手。

众人如潮一般往文退思扑去,也不计生死伤残,只管向前。文退思对敌,历来是愈强愈喜,愈多愈奋。不论招数威力如何,有用也无。但教会的,只管使来,释放出满腔的杀意。

纵然尤况无心向武,毕竟年轻气盛,见了文退思凶神恶煞一样杀敌,一股豪侠之气油然而生。不禁也沸腾一身热血,跃跃欲试。

也是天意使然,文退思恰在这时没来由打出一套“碧海烟波掌”来。

临阵授武,比之纸上谈兵又截然不同。所有招数均需灵活运用,其出手的时机力道,也一览无遗。只是临敌之际变数太多,未必能将整套武功全部示范。

尤况凝神观看了一阵,虽不能得窥全貌,但也解了许多往日不明之惑。心中大喜,也在车上跟着一起手舞足蹈,独自个儿练习。

那群人中,有几个见到尤况突然显出了武艺,招式有模有样,都疑心他正要施展什么手段。

嘴上虽当他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但那道士既然凶狠,与他同行的,料来也非同小可。若是寻常娃娃,见了这阵势不吓得心惊胆战,哭爹喊娘便是奇事,哪儿还有胆子做这些把式。

打定了主意先下手为强,两个青衣壮汉一左一右,各举钢刀向他劈来。尤况见势一惊,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不自觉侧身让开。两柄宽刀一前一后,贴着腹背落了下来。

尤况鬼使神差展开双臂,两手抓住刀脊,内力一吐,扭腰转身一带。那两个青衣汉子力在刀口,意在下劈,一时没有提防,两柄钢刀脱手飞出,斜斜插在泥地里,就连身子也被带往趴在车辕。尤况惊魂甫定,便抬双脚,狠狠踢在二人下颚。

余人见同伴被这小孩儿踢翻倒地,都围上来抢攻。尤况身未长足,短手短腿,初时凭借地势,居高临下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虽是首次与人试招,但挨打日久,早有逃命的心得。这时来敌愈多,绝不能再固守方寸之地。嘱咐柳惜好生安坐,不要走动,自纵身向前跃下车舆,与人交战。

尤况仗着身小灵动,行为敏捷,直如山鼠乱窜,教人难以堵劫。现学现卖,偷了几招“碧海烟波掌”,偶有阻滞衔接不当,竟别出心裁,胡乱打几手掩过,也玩得颇为起劲。

这一群莽汉虽然个个结实壮硕,强筋硬骨,叵耐不会精深的武学。稍微有些看头的,也都是寻常武师骗人糊口,仅供观赏的一套,怎及尤况更有内力在身。他生来被人打,打人却是头一遭,这一番不胜欣喜。

那边厢文退思早瞧出端倪,心中又不住地暗夸他聪颖胆大。若非有所顾虑,更欲当场传齐他一整套“碧海烟波掌”。

柳惜自忖与穆其全学艺也有十多年光阴,时至今日也只会几招花拳绣腿,上不得台面。而尤况仅仅是看了这么一小会儿,既能学个大概,当真不是凡人。心里艳羡非常,忍不住时时喝彩。

少年男女,哪禁得过意中人如此欢呼。尤况见来敌甚易打发,更加卖弄起来,手底下越来越花哨。时时行险,引得柳惜忽喜忽惊,又气又急,连连唤他小心。胸中大感畅快,始觉倚强欺弱之事竟如斯美妙,无怪乎自己常常受人欺凌。

突然不知由何处窜出一条红缨枪,挽出斗大的枪花,来势甚疾。尤况毕竟应敌经验尚浅,其人枪术亦非平庸,左肩竟已被扎破了皮肉,渗出黏糊糊鲜血来。

柳惜玉手掩住檀口,直惊得花容失色。见那人头戴斗笠,看不清面貌。身披蓑衣,遮住身形,比尤况高出半个头不止。

有数人急急奔来,或左或右贴身站立,显然助拳护卫。那人将长枪抛落在地,紧了紧袖口。身后帮手知他欲空手对敌,急忙劝阻。怎料一字尚未出口,那穿蓑衣的早已挺拳打出。

尤况见了正好,也举掌相迎。拳掌交接,一个气吞山岳如同虎豹,一个步走刁钻却似蝇虫。

起初尚且斗成旗鼓,只过不久,那人便即看穿了尤况招式有限,卖个破绽引他来下狠手。

几招残缺的“碧海烟波掌”翻来覆去地打,终归嫌腻。尤况早忙得满头大汗,乍见有机可乘,如何能不欢欣?不知是计,径使出一招“千里潮生”,有七分模样,迎面直拍。

那人双掌虚抱,拿住尤况的前臂,就势一掀。尤况那一掌竭力拍出,哪能再收回防备,整个身子被他掀翻在地。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黑血,骤然头昏目眩,胸腹如绞,满地打起滚来。

柳惜吓了一跳,也不顾那时安危,匆匆跳下车,欲直奔尤况身旁。

“别过去!”

柳惜尚未听得真切,早已被那穿蓑衣的拉住了手。慌乱中猛一回头,将那人斗笠下的容貌看了清楚,失声叫道:“师兄!”

卜璋正牵住柳惜素手,似玉微凉,只觉满心欢喜,难以言喻。柳惜亦深感重逢之喜,一时间,连日的委屈、辛酸都涌在胸口。正欲低声轻泣,却被一阵呜呜哇哇的哀嚎之音惊醒。

柳惜甩开卜璋,去扶尤况。岂料尤况手足乱舞,屈伸无常,根本不容近身。卜璋笑道:“你还要踢他两脚出出气么?”

柳惜顾不得与他答话,喊道:“道长快过来瞧,尤大哥他快不行了!”

文退思早见尤况异常,知他打斗过激,牵动体内余毒复发。本要前去解救,却被围在圈中。敌人手段平平,只恨数量甚众。前赴后继,只觉来人越杀越多,暂时脱身不得。

卜璋心中暗计:“怎的师妹如此关心这小贼,还唤他大哥?”

原来卜家庄不日便有强敌来犯,这些人均是埋伏在此,以防备敌人安排细作,或是引兵突袭。

为首的汉子见文退思长得凶煞,却穿一身道袍,看上去不伦不类,先有了三分敌意。又听他说因仰慕要来拜访,恰恰像是江湖中人寻仇常用的托辞。唯恐是来打前站的,绝不肯放过。

一经交手,见文退思手下颇硬,更是认定不疑,于是传信回庄请人来援。

卜璋得信后,亲带了数十人上前。正见尤况显露本领,而柳惜却在车上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怀疑柳惜正是被这伙儿人要挟,又恼恨尤况戏耍庄中弟兄,于是提枪来挡。

不期他毫无防范,直接吃了一枪。自忖乃是卜家庄少庄主,又是“拳脚兵器,样样齐全”的“齐全大侠”穆其全首徒,不愿在众庄勇面前失了脸面,贪这等便宜,又舍去兵刃与尤况来斗拳脚。

摸清了尤况所有招式路数,使出穆其全传授的一手擒拿法,将尤况摔倒在地。本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招,却见他蜷缩萎顿,神色反常。

正自不解,柳惜却下车奔来,卜璋深恐尤况故意为之,又耍什么古怪,急忙止住柳惜,这才兄妹相见。

此时见了柳惜着急的情状,心知有异,急呼众人停手。文退思也不逞强,三纵两跃即至尤况身边,以内力助他稳定气血,平复心脉。

尤况少时转醒,见众人罢斗,里里外外都围住自己,心头好一阵疑惑。

柳惜早低声对卜璋把前事述说,卜璋便来向文退思见礼。又经柳惜从中调解,文、尤二人才知认错了敌手。

尤况本领不济,掌中不曾毙命,倒还无妨。文退思剑下,却新添了卜家庄二十余人性命,心中愧疚难当。因之对卜璋颜色极为亲和,也夸他后生了得。

卜璋拱手道:“道长谬赞!这位兄弟掌法也甚厉害,敢莫是道长高徒?”

“不不不!那倒不是,他这几招都是自学。”文退思先时一惊,转头又低声暗骂,“你小子,忘记发过的誓么?”

全然已没了当时初见尤况动手的欢喜,心中只怪他肆意显露武功,险些害苦了自己。尤况将嘴巴一瘪,终究无言可对。

卜璋重新安排守备,各司其职,余人皆回庄中。自行东道之礼,走在当先为文退思引路,尤况与柳惜并肩落在后头,一行人欢欢喜喜进了庄子。

厅中看了茶,卜璋站立在侧,不敢与文退思同坐,尤况却和柳惜坐在一旁。未几,便有门房进来禀报,说庄主与穆大侠回庄。

卜璋再请文退思与尤况稍坐,自去门口迎接父亲、师父。柳惜也跟着出来迎接穆其全,却又想,自己是初次见卜璋之父卜存善,不知他性情如何,是否便好相处。一有此想,突然自羞:“我到底在想着什么?真好没道理!”脸上胭红迟迟不退。

二人见了穆其全都拜倒行礼,柳惜仍瞄了卜存善一眼。见他容颜硬朗,方面阔唇,眉目间尽显严厉神态,不由得先怕了。

穆其全见到柳惜,问起别来情景,卜璋接口道:“师妹为三江九寨所劫,皆赖尤兄弟救出虎口。一路又得雁荡山文退思道长护佑,才能再与师父相见。他二人正在厅中,专候师父、父亲回来。”

闻有客至,卜、穆二人也顾不得再叙家常,径往厅中会客。文退思首先起身,与二人互道景仰,论及柳惜之事,只谦说举手之劳。

三人入座,穆其全问起尤况,道:“据说惜儿是被一位姓尤的少年英侠所救,不知其人现在何处?”

柳惜缓步绕到文退思身后,说道:“我师父要见见你,好谢你哩!”便将尤况拉了出来。尤况见了众人,挠头讪讪一笑。

穆其全骤然大怒,戟指喝道:“原来竟是你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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