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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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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谁啊, 就你也配替本王修果树?

余思归浑然不知自己早已代入了山大王风格,拒绝得干脆利落。

“不用了。”归归慷慨地说,“自己的事要自己做。”

那一刹那盛淅面色微变, 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下一秒钟学农基地的老师来了,所有人都被踢了回去。

所以说在学农基地逃避一个人是很容易的。

其实和朋友不应该计较这些。别说普通朋友了,哪怕是刘佳宁――有时宁仔并不回复余思归的消息,或者干脆一鸽就是四五天, 再或者在外头和别的同好聊得飞起, 余思归从不曾在意过。有时她自己都意识不到刘佳宁忽视了自己,或自己忽视了宁仔。

如果有人对思归说“宁仔不喜欢和你聊天”或“宁仔去漫展勾搭小妹妹了”, 试图用这两样伤害余思归,思归甚至会觉得这是个乐子人。这些事物根本不是这样衡量的,且先不提这和归老师有什么关系, 宁仔是个一定会回归归身边的人。

十二年的友情, 令时间与空间都成为了次要事物。

有人说友情也需要对等,但大多数友情不会经过天平称量,不会斤斤计较。

仿佛朋友只要「存在」,就足以给自己慰藉一般。

余思归用剪刀剪着桃树枝桠。四月桃花刚落, 残花仍在。

……可是盛淅却似乎不适用于这个标准。余思归想。

思归喜欢和他聊天,哪怕共同话题没那么多也没关系;想从他那里听到晚安, 想和他什么都不做地呆在一起。

不愿意被他忽略, 不愿被当成一个普通的同学,懵懵懂懂地想成为一个有点特别的存在。

特别的……什么呢。

余思归茫然地看着桃树鼓起的、灰棕枝干。

暮春桃枝是需修剪的,如果不将多余枝叶修剪去, 会占用桃树营养, 夏天的桃子就会长得歪瓜裂枣。

――特别的什么呢?

明明是宁仔做了就没事的,我甚至都不会察觉的事情。

归归想, 可是盛淅如果要做,我心底就会很难过。

……就像是被他欺负了一下,又像是心被他用小刀轻轻划了一道。

思归难过地闭上眼睛,耳畔传来果园闹闹哄哄的噪音。

有人嘻嘻哈哈地大笑,有人挥舞着剪刀追打他朋友。

这一切与初中时无二,还是这么喧嚣,少年们聚在一起总是鬼点子不断的,但是又有这么一点不一样。犹如思归身上曾一往直前的、孩子般的特质被打开了一点缝隙,从中冒出一点酸涩又甜蜜的东西来。

风与阳光吹在思归面上,带着桃叶枝干的清淡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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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特别的什么」呢?

我想从这个同桌处得到什么?我见过他身上的谜题,见过他用以掩饰自己的温和面具,也见过他真正流露出的温柔,见过他的狂怒。我日夜与他朝夕相对,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我此生不曾感受过的对等感。

仿佛我们来自同一个源头……

而我生来就是要靠近他的。

余思归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觉得答案可怕,不敢去细想。

然而不敢细想的结果就是,余思归躲得更利索了……

第一中学学农的晚自习是有考试的,余思归一到自习就粘着刘佳宁,坐得离盛同学呈一个对角线,非常遥远。

教室窗户很大,夜风习习。

学农基地是一个农学院改建的,老旧建筑物外墙是上世纪□□十年代流行的水刷石,极具年代气息,丝丝缕缕温柔晚风穿堂而过。明明班上位置比较短缺,晚自习还叠加了数学老师的阴间小考,理论上这位考了全校第三的转学生的同桌应该是个热门位置。

但实际上他旁边那个座位却没坐人,只放了盛淅的校服上衣与书包,书包的主人神色平静,旁边那位置不提供给任何人。

余思归直觉盛淅是把人恐吓跑了。

毕竟单人单桌真的很爽……盛淅还没来当同桌的时候,龟龟体会了足足一个学期单人单桌,至今还怀念那种可以躺着睡觉的滋味。

晚自习课间。

余思归盯着远处窗边盛淅的后脑勺儿,神态非常警惕,仿佛一个斥候。

刘佳宁正在收拾笔袋,余光瞥了眼朋友,茫然又飘忽地问:“干啥呢?”

“在警戒。”余思归严肃答道。

下一秒钟盛淅忽然推了下桌子,站了起来。

少年个子高挑,只穿一件黑T恤,犹如模特一般。

警戒的归归立刻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立刻抓起笔和卷子,猫着腰顺着教室后门逃了出去――逃得飞快。

刘佳宁:“……”

刘佳宁仿佛看到了什么目不忍视的东西,闭了下眼睛……

盛淅朝教室后排走来,考个数学似乎还给他考困了,睡眼惺忪的。

他走到刘佳宁面前,挺散漫地两手在归归老师凳子上一撑,低头看了余思归人走凳空的凳子一眼,漫不经心地问:

“人呢?”

刘佳宁抱着丝‘万一呢’的念头,答道:“出去了。”

盛淅静了三秒,冷静地问:“真这么容易生气?”

“……”

这句话问得过于直白露骨,是能令人心神恍惚一下的程度。

宁仔心中一时难以平复,以另一个问题回答了姓盛的:“你第一天认识她吗?”

这句话果然非常有用,一下子就把转学生敲醒了。教室里喧嚣不堪,被反问的人缓缓垂下眼睛看那张凳子,半晌自嘲道:

“惯的。”

……?

你是想让我怎么回你?你跟我说这?刘佳宁几乎想把转学生一扫帚轰出去,然而盛淅似乎也没想得到啥答案,只简短道了声谢,朝门外看了一眼,然后回了自己的位置。

夜风吹着少年人的背影,他身形挺拔,犹如松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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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深黑,学农基地所在城郊夜色清亮,天空繁星低垂。

归归老师是溜出来找班主任问问题的。

学农基地其实给老师配备了个办公室,但据说来的任课老师们来基地的第一天,大家刚放下行李就被老鼠吓得去世,六班的语文常老师鼓起勇气,准备收复人类的失地,用棍子戳了下那只老鼠,准备把老鼠撵走关在外头――

――然后发现那老鼠早已饿死了不知多久……

死老鼠绝对比活老鼠吓人,那下冲击实在是过于巨大,柔弱的一中任课老师们惨叫连连逃出办公室,女老师们差点连夜扛火车走了。

从此一部分任课老师宁死不进办公室,办公的地方千奇百怪,据说是个可以出张一中学农npc地图的程度……

贺老师是柔弱老师中的一员,他驻扎在食堂里。

……

余思归抱着题去找他时,老师正在昏暗的钨丝灯泡下看一本书,封面雪白,应该是他在车上提的那本、被他高中班主任推荐的,关于西南联大的书。

他见了学生笑了笑,摘下眼镜,准备答疑。

归归老师倒也不全是来躲盛淅的。

她确实有几个概念性的问题略有混淆,物理作业中的拔高题部分有几道题挺刁钻,用平常的算法算得相当费劲――余思归直觉肯定有更简单的算法,否则考试遇到这种题大多数人都会完蛋,于是来找贺老师了。

平时其实和盛淅讨论下也能出结果,然而现在归归老师不愿面对他。

贺老师看了看学生的解题步骤,沉吟片刻,颇有兴味地问:“学过微积分没有?”

余思归愣了下:“……先前拔高的时候学过,但当时只是略作了解……”

贺文彬给余思归讲题不需要很下功夫,只拿着红笔在卷子上写了个式子,对这学生道:“积一积。”

余思归仍满头雾水:“可是老师,这里用微积分……”

女孩子问题还没问到一半,顿时了然喊道:“啊!就是这个轴线某点的三种可能是这么表达――”

“对。”

贺老师说,拿起那本书,老神在在地说:“你理解得不错。回去如果有同学不会,你就再给他们讲讲。”

归归笑得眼睛都弯了。

贺文彬见了学生笑,也露出似笑非笑的赞许神色,很难得地夸她:“余思归,你悟性一直不错。”

“可能是吧,”归老师立即照单全收:“但老师您给我讲题也够敷衍的。”

贺老师失笑:“我可去你的吧,敷衍?逼着老师也踹你两脚?”

余思归挠着头笑起来,将卷子折了两折,然后看向自己的班主任。

饭堂的钨丝灯昏暗发黄,但有种来自上世纪的岁月感,与第一中学不同,这里仿佛是扎根于泥土的、另一个更为古老的校园。

“老师。”思归忽然开口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您说的「实业」是什么意思。“

饭堂里没什么人,贺老师甚至比平时更没架子,哦了一声,问:“想出什么结果了吗?”

“没有。”

归归诚实地回答。

“愤于国力之弱也,则曰讲求武备;痛于民生之窘也,则曰讲求实业。”贺老师忽然念道,“你们魏老师应该在课上说过这句话。”

思归一愣:“说过的,上学期讲辛亥的时候。”

贺老师放下书:“我猜也是。”

“这是辛亥革命十年间社论里的,”贺文彬对自己的学生说,“意思是同志们愤怒于国家力量的衰弱,则说要讲求军武储备;同志们心痛于人民生活的窘迫,则说要讲求实业……实业之于我们,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余思归呆呆的。

贺文彬说:“万国博览会,人家陈列蒸汽机,陈列成本低廉到足以普及世间的电灯泡……按钮按下去的那一瞬间,几千公里外的奥马哈展区灯火通明。”

然后班主任顿了一下,说:

“那年我们带着熏鱼去。”

钨丝灯泡的昏暗灯光下,学生怔怔望着老师。

“熏鱼,”贺文彬仿佛很荒谬似的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魏老师和你们讲过没有?”

余思归对这个仍有印象,说:“讲过的。”

“世界的代工厂。”贺老师忽然说。

这六个字反复地出现在报纸上,出现在媒体中,出现时多半带着我们蓬勃发展的骄傲语气,可班主任说时却带着一点很淡的自嘲,甚至让人很难想起这是一个平凡的高中物理老师。

然后这个平凡的高中物理老师对学生说:

“这个「代工厂」,究竟意味着什么?”

余思归那一刹那愣住了。

“思归,”

中年中学教师没戴眼镜,以温和目光望着自己的书,道:

“你悟性好,老师说这些,多半也就够了。”

-

熏鱼。

余思归想起十多年前那台巨大的仪器。

那仪器非常关键,每次坏的时候课题组都愁云惨雾,所有的实验都得暂时告一段落,大家一起伸脚放大假,等维修专家过来,修好了才能重启。而维修专家来时众人都得回避。

仪器虽然挂着课题组的名字,是他们高价买来的,却从来不曾属于那群学生。

……

那年的小孩子沿着岁月向后看,想起仪器坏的那段日子,妈妈跟着课题组放大假,终于闲下来,带小归归去北海公园玩。

北海晴空万里,湖面映着远处琼华岛与永安桥,湖面拂柳,悠悠然如黄发垂髫。

当时小归归玩游戏,一只小孩子在草地上笑得打跌,妈妈当时也跟着笑。大概是觉得女儿可爱,笑完把闺女抱在怀里,亲昵地揉脑袋上的毛。

当时妈妈的心情又是怎样的?

-

余思归越想,脑子越成了一团糟,回宿舍的路上都呆呆的,拽着刘佳宁,被她一路拖着走。

……

暮春时节月明星稀,乌鹊北飞。

学农基地其实有好景色,这破地方除了条件稍微艰苦了点儿之外――尤其上完晚自习穿过田埂回去的时候――但仅是‘不用上课’这一点,就足以弥补它的千般不好万般差劲。

不过话说回来,条件确实是艰苦了些……

洗漱的洗手池甚至有一处是露天的。

思归回宿舍的路上看到那狂放的上世纪产物,和上世纪洗手池边打水洗漱的男同学,忽然想起盛淅家豪宅那种连干食柜都透着精致的、常人难以匹敌的金光闪闪程度,脑子里忽而没来由地冒出一句“他适应得了吗”……

……好担心盛大少爷在宿舍会不会睡不好觉。

下一秒余思归心头一凛,意识到自己简直是小女仆心态,盛少爷对她的存在感已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

刘佳宁一晚上都挺安静,却忽然挺复杂地开口:“怎么了?”

龟龟含着难以置信的泪水,问:“我像女仆吗?”

刘佳宁:“……”

“你像个屁的女仆,”二刺猿刘佳宁暴起怒道,“别他妈说梦话了成吗余思归?你侮辱啥不行侮辱妹抖?你配吗余思归?你配吗?”

龟龟一呆,眼眶里含着惊恐泪花:“可、可是我……”

可是我刚刚感觉自己好柔弱……

“女仆,就你?搬进人家第二天就会因为少爷说话语气稍微凶恶了点就给少爷饭里下毒结果牵连自己的朋友让朋友无端被狗一下的那种?”

刘佳宁愤怒地把龟龟老师一把推进宿舍:

“大魔王不要登月碰瓷!”

归归感到自己柔弱极了,竭力争辩:“可我不是大魔王……”

“不要登月碰瓷!”刘佳宁凶恶地晃晃手指头,“收拾好你自怜自艾的心情赶紧滚去洗漱,要不然我他妈找人给你一闷棍!”

龟龟被吓得不轻:“你对我怎么这么凶?”

“我他妈无辜被你牵连……”

刘佳宁喃喃:“我年纪轻轻未来可期,还没招过这种恨……”

招什么恨?归老师完全没听懂。

下一秒宁仔残暴地望着她,几乎从牙缝里往外冒寒气,一字一句道:

“你今晚给我夹紧尾巴做龟,收拾东西洗漱去,要不然我让你魔王都做不成!”

做什么?什么龟?

余思归刚要大发一通脾气,刘佳宁就拎着盆,将门甩在了朋友脸上。

――这天晚上,宁老师异常的凶悍。

-

……

思归同志坚决没有抓紧时间洗漱。

她在宿舍里把大家的零食蹭了个遍,还和舍友玩了会儿快乐的上床抢枕头,最终被舍友用枕头叭叭拍了下去,还被人家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学农基地就拉闸了。

拉闸是真正的拉闸,一瞬之间天地间再不剩半点光亮,宿舍里伸手不见五指,外头只剩查房老师一扇扇推门的声音。刘佳宁手机光芒荧荧地映着脸,简直女鬼一般,盯着余思归问:

“没洗漱吧?”

余思归:“……”

“到熄灯了也没洗漱吧?”刘佳宁冷冷道。

归老师吓得想死,连忙抓着盆跑了出去。

外面黑咕隆咚,洗漱间的灯也被拉了闸,黑得像在里面藏着一只地狱三头犬。

基地节俭极了,完全不考虑同学们晚上上厕所会不会掉进茅坑,可能掉进去了还会帮他们省钱。

远处狗叫适时响起,撕心裂肺,宛如乡村惊魂夜。

余思归在黑漆漆的洗漱间门口伫立片刻,做足了心理建设,艰难地钻进去,小心地拧开了水闸。黑暗里水声哗哗作响,龟龟摸黑接了小半盆水。

外面传来簌簌的脚步,多半又有倒霉蛋错过了日子,此时来洗漱了。

另一个盆被放下,很轻。

来人身形挺高,身上一股很淡的松叶气味,动作很轻地放了水,开始洗漱。

有人陪着总比没人陪着要强一点,余思归咬着牙刷想,一边摸出手机打光。

熹微月光洒落,余思归趁着月光戳开微信,看见盛淅的消息仍停留在前一夜的「睡了吗」里。

……没回他,他就不找我了。

心根本不诚。

归归感到自己被玩弄了感情,难过极了,咬着牙刷悲伤地看屏幕,等着盛淅的框会不会变成正在输入,今晚再来问问同桌睡了没有,或者质问“为什么不回我微信”。

……哦对,白天又拒绝了他一次。

余思归突然想起这点,沉默三秒,委屈地认定他就是心不诚。

旁边那挺高的少爷洗了脸,拧上水龙头。

做事相当有条理的样子。

余思归则没有条理,洗完脸把洗面奶丢进盆里头,咚的一声,接着是口杯和牙膏,余思归把盆拿起来时又忍不住看了眼微信,然而还不待归归老师看清微信上0条未读、根本无人在意龟的悲惨境况――

一个熟悉嗓音就嘲道:

“洗完了?”

余思归:“……???”

那声音过于熟悉,那刹那,思归被吓得差点惨叫出声……

而旁边洗漱的人按住了余思归的盆,十分熟练地挡住刚刚洗漱完的、不具备反抗能力的归老师的去处。

“别叫,”

盛淅身上带着刚刚洗漱过的水汽,在黑暗中很轻地、斯文地对她说:

“把老师引来,你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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