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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旁的那棵老海棠树上有一片极不出众的卷曲叶片,叶片里面裹着小小的一个茧。当海棠花纷纷落尽一树新绿的时候,那片微黄叶子里的小生命正在发生它一生最大的蜕变。橙红色的斑点交织为梦幻的图案,跟随一缕徐风,它开始了自己的新生。

在它扇动翅膀的同时,一场昏天黑地的风暴席卷了遥远的念西。一身着白苎长衫的男子立在城楼前,额前几缕碎发随风飞荡,他眯着眼看着远处的辽漠,一根根胡渣衬着他被风沙摧残得有几分沧桑的脸,让人忘记了他本是个读书人。

政党纷争,一纸诏书,谢蕴谢含真,从都城远赴念西任参军一职。

早年举为孝廉,他刚刚弱冠,一朝从寒门之子变为太守执事。太守宠溺独女,他便做了五年启蒙家师。后才学得赏识被举荐入朝,任国子监典学,他的锦绣前程似乎刚刚起步,一场朝堂风雨,吏部上书被指谋逆,他本不涉及党派之争,却无端遭到牵连,被贬边关。

太守府家师五年,本是蛰伏低沉的五年,现在想来却是他人生最好的五年。他最意气风发的年华,潜心积淀,远离世俗尘嚣,看着玲珑稚童慢慢出落成亭亭少女。

她的举手投足,都开始延续着他的风骨。

而那样一个软软的可人孩童,年幼丧母,又无兄弟姊妹,父亲忙于政务,生命本是野草般枯寂的。直到有一天,一个人走进了她的生命里,他风姿绰约,是她需要仰视的高度。她要称呼他一声先生。

她说她叫芸,芸本是野草的意思,芸芸众生,自己无非是淹没在红尘里的一粒尘埃罢了。

这样的话语,竟出自十岁少女之口。

谢含真看着眼前少女,似是含了笑意:“淮南子言芸草可以死复生,你又可知这芸也有仙草之意,又何必妄自菲薄。”

他蹲下身来捏了捏她的小小总角,她笑了。时值阳春三月,满园桃花。

因为遇到了他,她野草般的人生有了几分仙草滋味。所谓琴棋书画,自他把着她的一双小手写下了第一个人字起,琴音流转,五年光景,他成了她生命中不可割舍的部分。

她情窦初开,已经不再是那个懵懂稚女了。她看他的目光从敬仰,信任,到了迷离。

他端坐于对案注解典籍,而她习着初成的离念曲。琴音泠泠,她偷偷望向眼前之人,不想正对上他那双清澈无暇的眸子,他赶紧转了目光似是看窗外雨打芭蕉,而那流转的琴音蓦然乱了节奏。

雨声淅淅沥沥,已经点滴落进了二人心中,却是无声。

谢含真说,委任状已经下来了,不日他将入都任监学。

多年苦读,似乎真的苦尽甜来了,但他声音微哑,并无半点喜色。

倒是李芸笑了,言说先生终能如愿,也不枉如此卓识,恭喜先生。

她的笑看起来如此明朗,谢蕴微微颔首作应。到底只是师生情谊,或许还有几分类似于兄妹或父女之类的亲情吧,一声苦笑,原是自己僭越了。

貌似满含喜悦的最后一面却是出离的尴尬,两人似乎皆是不知所言,最后也就这样告别了。

日后山高水长,恐无再见之日。

他的背影终于在泪眼迷离中彻底消失了,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她说,能有五年情谊已属侥幸,实在不敢多求了。但她不知道,他走出了园子,一拳捣在了树干上。秋叶萧萧而落,拿笔的手上已是鲜血淋漓,他长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走了。

从此她开始梦魇,但她喜欢上了夜。如果梦里是真的,而生活是虚幻的,那么她便可以与他延续下去那份缘。

她又自责,是自己贪求了,所以太早地耗光掉了缘分。

绣花针刺进指甲缝里,一滴殷红血珠冒了出来滴到了红绸上,似是无痕。

她绣着自己的嫁衣,心里思念一人,却要嫁为他人妇。她的肋胁压抑沉痛,却无半点痛苦神色,只是无神呆滞。

她求父亲,她不愿嫁人。

李更很生气,哪有到了出阁年纪不出嫁的道理。

她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说,她心已有所属,非含真不嫁。

李更黑了脸,杯盏重重摔在案上。

莫说师生如此有悖伦常,纵是门第家世,皆是不通。

然而他最在乎的还是朝堂之争。那提拔谢含真的是国子监大学士宋鸿猷,他与吏部尚书交情不浅,而吏部本是璋王势力。璋王与柳相争斗良久,他虽任永业太守近十年,却是因着之前效力于丞相柳化玄的缘故。如今远离争斗中心,却也是逐渐失势,而新赴任的通判张轩张尚之是柳丞相的小舅子,他本欲将芸儿嫁去张家,不想忘了这个谢蕴。

他本是赏识他,却不想此人过于耿直,李更便让他做了芸儿的家师,结果这谢蕴不但追随了璋王势力,惹得他遭柳化玄猜忌,还迷得他女儿神魂颠倒,每每想到不住来气。

无论如何,李芸也是要嫁到张家的。

一个守在念西,参军无甚实权,他便在边关一面忧心国运,一面在风沙中磨灭大好光景。

另一个花季心死,终在成婚大喜之日几乎命丧黄泉。

谢含真还不知道,他心中难以割舍的那片柔嫩新绿此时正站在他身旁,想来已有三日了。

她一身素服,站在远处的楼影之下静静看着他。

那神情,有几分满足,几分欢欣,抑有几分感伤。

“十年日日如隔世,不胜思量。犹忆昔年,朗声醉,春衫薄,执笔相顾笑明媚。思至深处泪亦涸,此生明灭难由心。梦中相见不敢言,凝噎泪低垂,镜花水月空自扰,亦不求相知。

一道尊席,叩谢师恩。二道台甫,明灯渡我身。三道慧鉴,此生无所憾。四道,四道慕郎,今生难再,以此为念。”

绝笔如此,他若得见,是否会笑她:愈发糊涂了,哪里十年之久,自相见之日起,六年余罢了。

罢了,罢了。

她知道将她诓去的绝不是含真,含真的眸子是极清澈的。但她还是跟着他走了,他在山下的破庙杀了她,用的是谢含真的样子。满面笑意,一无言语,足足三十一刀。她能感觉到血液迅速抽空的心跳加速,还有那种空白。她不是第一次要死了,却是最后一次。

她要是知道死了就能见到含真,可能就不会喝陆风渺的那碗药了。

做鬼好像也蛮好的,只是好像罢了。

她就坐在书案上,烛火摇曳,谢含真的字迹在火苗下反着未干的水光。

一个又一个揉皱的纸团,只有一个芸字。

他妄称自己读的是圣贤之书。身在念西,反而是他最好的归宿,他已经被自我放逐蛮荒了。从他明了自己心意的那天起。

他坐在窗边,圆月无比明亮。她飘到了他的怀里,她摸不到他。印上他的唇,她合了眼眸,像是滑稽地一人表演着一场春梦,空虚席卷了她冰冷停跳的心。

他的梦里,永远是一扇半掩院门,他站在那里,手上滴的血聚成了一小洼。她就躲在门后,一身是血,不能去见他。

只有不断滴下的血和泪证实着这不是定格的场景。

然而她还不知道,自己又要出嫁了,仿佛要她生是张家之人,死是张家之鬼。她永远不属于谢含真。

云层在月光下有着极为梦幻的层叠纹理。然而这个夜却并不宁静。

似是时光重现,月光照得闪耀的长街上,又来了送亲队伍。只不过飘洒的雪白纸钱将这个画面显得有些诡异。

喜乐吹奏下,送亲的队伍之中难寻半点喜色,勉强扯出了笑意更显的苍白恐惧。十六人抬着一乘巨大的花轿,做工却是有些粗糙。这花轿之中,漆黑的柏棺之上盖了大块绣着龙凤的红色丝绸,似乎是棺材出嫁盖的盖头。

嫁的当然不是棺材,是李芸的尸首。

通判府自张凌咽气后,先是管家暴毙,后来又有四个下人以近乎相同的死状而亡,据说棺材还无端被掀了盖,此时府内人心惶惶,不少下人都出逃了。

请了得道高人,说是要冥婚作法方能破解。

算准了今夜亥时即为良辰吉日。

月亮缺了一边,想来他家小姐仙去已有数日了,今日要开棺行礼,众人心中皆是无比忐忑。

永业本有宵禁,加之此事奇诡异常,没了围观的百姓,他们一行更是走得提心吊胆。

行在最前的一人是一身着石榴红襦裙的小丫鬟,不过十三四岁,抱着李芸的灵位。郑念主持着,将她认作李芸的义女,如此也可全了礼数。灵位也是这两日新制的,出嫁的人才可入夫家祖坟,得牌位祭奠,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太守府才会再同意了这门亲事,只不过两次出嫁意味已是截然不同了。

随行的不少嫁妆皆是纸马纸牛,还有诸多童男童女,被车拉着,人扛着,行在夜里,凉风吹得它们不断摆动。

一声凄厉尖叫,所有人悬着的心似乎瞬间炸开,矗立的汗毛伴着冷汗被风刮着丝丝拉拉地疼痛。

“怎么了!!”

“有,有一只黑猫过去了。”抱着牌位的丫鬟擅抖着说。

“猫啊,你可要把人吓死了。”一旁吹唢呐的人似乎有些不满,但长舒了一口气。

炸裂的心情刚刚缓解,抱着灵位的丫鬟一时凝滞了目光,微张着嘴,牌位“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一个头发散乱身着白衣的人举着一把剑,剑指着他们,寒光刺痛了眼,一双近乎血红的眸子死死瞪着他们。

还好他们看不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鬼,白衣飘在夜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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