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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和霍去病带着张骞一行和范衡父女回到长安已经是一月初十,他暂且把张骞、甘父和萨兰图雅也安置在了自己家里。卫青回府后一刻也没有闲着,他跟张骞、范衡、苏建等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将张骞娶匈奴军臣单于之女和范衡父女之事原原本本向皇帝上奏,无所隐瞒。当今天子聪明绝伦,藏藏掖掖也不是卫青所喜好。范衡将昆仑和蒙恬遗策都赠与了卫青,卫青坚辞不受昆仑,范衡无奈,便请卫青进献给皇帝了。当晚酉时卫青便把奏章递进了未央宫,等待接下来几日皇帝传唤,没想到子时未过,宫中已经遣了黄门太监前来传旨,要卫青、张骞和萨兰图雅次日一早赶到未央宫前殿参与早朝。张骞一夜未眠,跟萨兰图雅反复教习汉宫礼仪。寅时三刻,卫青已经早早起身,跟张骞图雅二人策马前往未央宫。

此时已经雄鸡过晓,但是天色仍然昏暗。三人未带侍从,骑马并辔前行。马蹄踏在长安巷陌中,声音清脆可闻。卫青的车骑将军府在未央宫北侧不远处,骑马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未央宫南门。三人在宫阙旁的拴马桩前系好马,步行往未央宫南阙而去。张骞离别京师十三年,看到长安城中一草一木无不动情。此时天色微亮,朔风刺骨,他仍是睁大了双眼四处张望,眼见未央宫南门双凤阙越来越近,回想到建元三年自己从汉中举孝廉到了长安,当今天子首次殿召问策于前殿时的光景,心下激动不已,眼角的泪水早已冻成了冰凌。萨拉图雅则是第一次来到汉地,对天朝京师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一路不住打量。待到了未央宫前,她看到耸立入云的凤阙顿时被震住了。图雅跟随着张骞和卫青往宫里走去,凤阙前的期门卫士拦下他们,一一对照门籍后才逐一放行。待进到未央宫中图雅放眼望去,只见百丈开外正对面一座大殿高入天际,殿前台阶上依次怕是站了几百人,一水儿的黑色朝服,整整齐齐的排成两条细线直通阙下。卫青带着他们往殿前而行,早有一个黑衣谒者立在前面,恭恭敬敬引领卫青和张骞、图雅往前排走去。

图雅四下看望,只见晨色中数不清的官员公卿列于殿前,眼前端的是冕冠堂皇,彩绶缭乱,但是众人却都整整齐齐排成两列,秩序井然。公卿外侧是排得整整齐齐的羽林卫士,看过去一片铁甲闪亮,旌旗猎猎。卫青带领他们站在了左列首位,身后全是武冠鹖翎的武官服色;右边则都是一色的冕冠黑袍文官,当先两人须发皆白,望上去老态龙钟。图雅心里暗暗惊异,这么老的人还能当朝廷重臣,这在单于王庭简直不可想象。两位老者后面各色人等都好奇地向这边张望,图雅不愿跟他们目光相接,低下头来看着眼前的青砖,心里却是十分忐忑不安,不知道大汉天子要怎么对待她这一介异族女子。思索间只听远远有人唱道:“进殿备圣驾!”语音中气十足,这方圆几里内听得清清楚楚。

图雅跟随前面卫青和张骞的脚步缓步前行,图雅慢慢数着步数,走了三百步才开始拾阶而上,又历经一百八十级白玉台阶才来到殿中。殿门轩敞,一跨进殿中但觉暖意扑面而来,图雅忍不住朝后一望,顿时被眼前的景色所惊住了:大殿高出周围少说也有二十丈开外,未央宫南门凤阙已在远处脚下,只见南边笔直的城墙横着隔开城外大地,城墙上的旌旗在北风中铺展开来,似乎能听到猎猎作响的声音;此时太阳尚未升起,天边五彩祥云映在右前方宽阔的渭河上,把河水也染上了颜色;正南方蜿蜒的雪山连绵不绝,山顶上已经透出一抹金黄。如此美景已经让图雅看得如痴如醉。她身后的将军也停下了脚步,并不催促她前行,倒是时时留意图雅的张骞回过身来一把将她拉入了殿中。

图雅缓步前进,四下打量殿内,正前方的御座离她恐怕有百尺之遥,御座两侧已经设好了蒲席,想是给百官坐的,这大殿进深至少有五十丈,宽当在百丈以上,图雅突然感到深深的惧意—父王和叔叔为何要跟这强大的大汉打仗呢?正胡思乱想间听到大行令恢弘的声音传来:“迎—圣—驾!” 顿时四面礼乐奏起,在殿中回响不绝,乐声中隐约听到靴声橐橐而来,图雅好奇地往前方看去,只见一人冕冠黑袍,身材挺拔瘦削,气宇轩扬地快步走来,身后跟着一群慌乱不迭的太监和宫女,他径直走到御座前一撩黑袍前摆大喇喇地坐下,目光如电扫过群臣,看到图雅却停了下来,图雅被他看得一阵慌乱,低头看着眼前脚下三尺见方的青砖,一颗心扑通扑通简直要跳出来。

来人正是当今天子刘彻。他昨天夜里正在宣室殿处理政务,突然黄门呈上卫青的奏章,一并送来蒙恬遗策、昆仑琴和一坛桂魄菊魂酒。刘彻在宫人服侍下饮下了一杯温热的桂魄菊魂,浑身登时觉得说不出的爽快。他心里一时不禁感慨万千,当朝看似人才济济,但像卫青这样赤胆忠心而且格外体己的重臣又能有几个?看完卫青上奏的张骞还朝事宜、范衡与蒙贞父女所经历的冤屈,心里抑制不下的怒气无处发泄,竟然一夜无眠。早上他匆匆用过膳便往前殿走来,这些日子里军国大事纷纭复杂,有些事情一时难以想得明白,正好趁此朝会之机想看看臣子们有何高见。

刘彻甫一落座便耐着性子听完群臣山呼万岁,然后令大行示意群臣免礼各自坐下,丞相薛泽和御史大夫公孙弘年事已高,久坐难免支持不住,他让宦官给两人各搬了一把高椅,待这两人啰啰嗦嗦表示完千恩万谢后直接开口对张骞说道:“张骞,你终于回来了,朕等你了十三年。”

张骞朝前膝行几步一拜到底,他额头触地,手指死死抠住眼前的砖缝才不至于失态,他涨红了脸,嘶哑着声音回复道:“微臣罪该万死,辜负了圣上一片心意,归期迟了十年,同袍尽数没在胡地,请圣上治罪,臣骞请受死!”说罢已是涕泪纵横,不能自己。

张骞此番话一出口,卫青已经急了。这两天他反复教张骞在朝堂上如何应对皇帝垂询,谁知刘彻轻轻一句话便将张骞的心里彻底翻了个底儿掉。他正要替张骞辩解,忽然看到张骞身后图雅朝前膝行两步,大声对刘彻说道:“大皇帝,我家相公……张骞他说的不是真的!”

图雅话音一出,满朝文武皆惊,这位异族美人居然是张骞的妻子,未经皇帝垂询便在殿中大喊大叫,难道她还嫌张骞死得不够快吗?卫青心里大叫不妙,搜肠刮肚地想如何替这对夫妻开脱,他偷看皇帝脸色,却见刘彻也是一脸惊异之色,却丝毫不见杀气,卫青心里稍觉宽慰,耳边听得皇帝问道:“萨兰图雅?军臣单于的居次?你跟朕说来听听,你家相公说的哪句话是假的?”

殿中众人一听到皇帝说出了图雅的身份,不由得又惊又疑。军臣单于跟大汉打打合合多年,先后娶了五位大汉宗室公主,一会儿以丈人称呼汉天子,一会儿又派兵侵扰边境,自从几年前马邑之围逃脱之后,跟当朝的关系是一天不如一天,车骑将军卫青、材官将军李息、右北平太守李广等人多年来血战疆场,才堪堪保住了边关不失。今天这军臣单于的女儿居然敢来到长安未央宫朝堂之上,恐怕是凶多吉少。众人一开始都是替她捏了一把汗,接着听到皇帝重重地说出“你家相公”这四个字时,心里面都稍微松了一口气,看来皇帝今天心情大好,要逗逗这个异族公主了。

“回复皇帝大人,我跟着我家相公已经十年了,虽然我们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时间并不久,”图雅平静地看了一眼张骞,“但是张骞他经常说起皇帝大人,说您的心胸跟草原和大漠一样宽广,您的智谋像大雪山一样高远。我家相公历经千辛万苦走遍了西域十几个国家,虽然给您带回来的不是牛羊和黄金,但是给皇帝大人带回了西域的山川图形。他知道在哪里能给您的牛马找到最甘甜的水源、最肥美的牧草。我们部落的大巫师从小就告诉我们,黄金和牛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拥有像鹰一样的敏锐,像狼一样的勇气,像马儿一样的矫健,还有像草原一样宽广的心胸。张骞帮您看到了西域的情形,帮您嗅到了水草的源头,还用他的蹄子帮您丈量了大汉之外的土地,再加上您的心胸和智谋,您一定能成为天下最伟大的腾格里大单(于)……皇帝。还有啊,”图雅顿了一顿,“他给您说想去死,我觉得他是跟您客气,他跟我可没这样说过,早上还跟我说他在发愁如何才能报效天子立下功劳,然后在大草原上封侯呢!”

殿上群臣听图雅一会儿相公一会儿张骞,一会儿皇帝一会儿大人的生硬汉语在殿里回响,再加上一顶又一顶给刘彻加上的高帽子,都忍不住想笑。当听到图雅说张骞用蹄子丈量大汉之外的土地,更是有人忍不住笑了出声来,但也都是戛然而止,只有一人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然笑得浑身乱颤。刘彻本来也自莞尔,但是自己笑容停歇后看到此人还躲在郎中司马相如后面兀自笑个不停,不禁皱了皱眉问道:“曼倩,你有何高见,朕愿闻其详。”

那人听到皇帝垂询,连忙坐直了身子膝行出列,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大声说道:“回陛下,微臣听了这匈奴女子的一番话,再回想近来的军政时局,觉得心里十分痛快,可以为陛下大笑者有三。其一,自元朔元年以来,我汉军在北地连战连捷,卫将军不仅直捣龙城,还在去年夺了河套,建了朔方城,这女子虽然贵为军臣单于公主,也审时度势投奔我大汉,此乃大大的吉祥瑞兆也;其二,张骞此番回朝,自然是带了西域的山川图形回来,微臣虽然愚鲁,但也知道当年六国竞相献地图于秦,秦遂并有天下,高祖丞相萧何入关中时不夺珍宝,而是夺取了先秦山川图籍,我大汉然后有了天下。以陛下之圣明,但凡眼光所及之江山,必将归于大汉;其三,我大汉宗室多位公主嫁入匈奴,都是当了单于阏氏;而此匈奴公主却嫁于陛下驾前一个郎官,照此下去陛下这生意做得只赚不赔。微臣跟张骞比秩同级,所以难免会想陛下能否多征召一些匈奴宗室女子给予微臣等,今后匈奴单于再敢侵犯边境,陛下可以尽派吾等前往御敌,单于见了吾等女婿舅舅之属,如果不送微臣等牛羊万头”

他摇头晃脑还没说完,刘彻已经忍不住纵声长笑起来,下面群臣见到主上开心,也松开崩了半天的的弦,跟着笑了起来。刘彻待气息稍微平复,冲那人大声骂道:“东方朔你这混账,给朕滚过来,卫将军昨日进献一琴,你给朕来相一相!”

东方朔立刻高声叫道:“微臣领旨!”他却不站起身来,而是就地一个滚儿连续不停径直滚到了卫青和薛泽中间的空地上,待他坐起身来已经是头昏脑涨。东方朔看到眼前的梨花木琴架上面放着一具黑沉沉的瑶琴,两端都已经被黄绸包了起来,不见铭文镌刻,东方朔明白是皇帝要考考他了。

那边厢的司马相如看着东方朔竟然真的滚到了皇帝眼皮底下,端的是万般滋味在心头。仅仅在五年前皇帝对自己还是圣眷隆盛,派自己出使西南夷收归了大小十几个部落,本以为自此可以封侯位居九卿,谁知道有好事者告发自己受贿,皇帝虽然没有深究,但是自己一下子就在这郎官的位子呆了五年晋升无望。眼前这个东方朔犹如怪物,整日插科打诨不务正业,皇帝却偏偏喜欢他。自己的琴艺明明冠绝群臣,皇帝却让这个自诩相人、相马、相琴为天下三绝,但又居然厚着脸皮自称自己不会做人、不会骑马、不会弹琴的倡优之属去相卫青带来的琴!司马相如想到这里,胸中的浊气越来越不顺,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了一股粗重的恶气。

东方朔就近看那琴,只见琴身质朴,没有任何装饰,琴柱洁白无瑕,琴面通体油光发亮,用的漆自然是一等一的货色,而且涂刷了多遍。他再定睛去看琴身断纹,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双眼再也不能移开。只见断纹初看似梅花点点繁乱人眼,再细看下面似乎又有一层似山川关河,再往深处直直看去,仿佛最下面有云起风动之状,只看得东方朔一阵眩晕。他索性闭上双眼,左手按住琴弦,右手在七弦上各挑了一下,只听得余音绕梁,历久不绝。

刘彻看东方朔闭着眼睛坐在琴前,脸上表情古怪之极,一会儿似笑非笑,一会儿悲怆泪流,不知道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于是开口问道:“曼倩,此琴到底是何物色,说来给朕和众位爱卿听听。”

东方朔跪叩致礼,擦了擦眼泪回道:“陛下,恕微臣无能,此琴不是寻常公卿王侯将相所当得起的,微臣相琴无数,此琴绝非凡品,纵然孔夫子所操之琴也没有如此气象。”

“哦,跟相如的绿绮相比如何?”

“陛下,恕臣一言难尽。”

“曼倩,你尽管照直说,朕赦你无罪。”

“此琴断纹奇特,初看是梅花断,纹理均匀,定是有一志趣高洁之人长期操演;再细看则是烟云断,一番边塞沙场点兵气象,若无前朝名将弄弦万万不会现此纹;最后,恕臣无礼,看到的是江山断,若非古今帝王抚持,定不会有此断纹。跟此琴相比,绿绮乃是文臣乐匠玩乐之物。陛下,这该是你的御琴啊!”

东方朔此言一出,卫青和张骞都惊呆了。东方朔这厮虽然没个正经,但身上确实真还有些邪门。卫青跟东方朔并列朝班多年,觉得他虽然有时疯疯癫癫,但他本人倒不失憨直可爱,卫青对他并不反感,但是今天听到东方朔这番说辞,却让卫青对他刮目相看了。刘彻也被东方朔的话惊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温言安慰道:“曼倩,难为你了,你说的不错,此琴原本是秦始皇所有,后来御赐给了戍边大将蒙恬。你说的什么断的,果然是有些道理。”

司马相如在殿下已经是妒火万丈。绿绮本来就是不世出的名琴,自己自娱娱人于公卿王侯之间,却被东方朔这厮说成是匠人玩乐之物。琴身断纹本自平常,却能被这厮演绎出这许多故事,这一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此时又听到刘彻的声音传来:“大行令拟旨,凤栖之桐精绝兮,斫以为身;南海之漆流光兮,饰以为纹。形于咸阳兮鸣之朔方,赐我良将兮开我边疆!朕赐此琴于车骑将军、关内侯卫青,卫青因开边有功,特益封三千户!”

殿中诸人听到皇帝竟然如此器重卫青,当场把这样一具绝世名琴赐给了他,心中酸甜苦辣各自有之。而司马相如则知道皇帝现在是诗兴大发了,心里一阵瘙痒,正想着如何应和一首出彩的,耳边却听到卫青急急说道:“微臣谢皇上隆恩,但万死不敢受此重赏!”

“卫青,朕意已决,此琴本就是你的,朕不过是还给你而已,回去你爱给谁就给谁。东方朔,你回去坐好,以后朝堂之上还要注意规矩,不要让人笑话。”

“谢陛下提点,其实微臣是一片忠心,上可鉴日月,下可鉴九泉。微臣刚才听到那匈奴女子一番话,确实是替陛下高兴啊,因此忍不住大笑。其实臣下们差不多都一个心思,只是由于陛下天威难测不好表达,所以微臣就代表一下”

“东方朔!!!你个龌龊小人!你不过是个俳优,居然敢代表朝廷干城栋梁!呸!” 卫青右边对面第四人再也忍不住了,膝行出列,对着东方朔大声怒斥。

图雅原本坐在那里看着热闹,她对东方朔颇有好感,突然被此人的严辞呵斥吓了一跳。卫青也皱了皱眉头,见是主爵都尉汲黯,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东方朔竟然不理会汲黯的发难,他跟皇帝行过礼就小心退下去了。刘彻见到出列的是汲黯,也不禁大为犯愁,这老先生一出来,朝堂之上就不会安宁了。

司马相如见到汲黯出列对东方朔咆哮发作,心里是说不出的舒服。他眼睛有些近视,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朝堂动静。这边汲黯对着皇帝行了一礼,还不肯善罢甘休,继续大声说道:“陛下恕臣无礼,适才东方朔这狗奴才恃骄对皇上撒泼,臣已经忍了很久了,但是丞相、御史大夫、太仆都一言不发,微臣只好出来说两句。臣以为陛下计,卫将军禄爵已高,不宜再加封食邑。况且我汉室跟匈奴征战多年,财政凋敝,百姓对北征之役、税赋口算不堪其扰,微臣以为当遵循祖制跟单于和亲,才能换得我大汉边境安定,民生殷富,陛下可垂拱而治天下。陛下一定要远离东方朔、司马相如等游乐侍从之辈,多与忠直良善之臣参议,另外张骞出使西域,耗费过多,凶险无比,请皇上也一并罢了。”

司马相如听汲黯这么一篇高论出来,不仅得罪了当朝丞相薛泽、御史大夫公孙弘、太仆兼轻骑将军公孙贺、车骑将军卫青、郎官张骞,还把自己给捎带上了,这是他万万始料不及的,心里忍不住大骂汲黯这老不死的真是缺心眼。

刘彻听了汲黯这番话后不动声色,他目光扫过群臣,后排东方朔看起来倒是无所谓,神色如常坐在那里,司马相如一脸晦气看着眼前地面。而卫青神色从容,图雅眼中带有期许之光,另一边的薛泽跟一截木头似的,好像这事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身后的公孙弘和公孙贺却都大有愤愤之意。刘彻再看张骞,却是一副跃跃欲言有话要说的样子,他于是问道:“张骞,汲黯……爱卿这番话,说的可有道理?”

张骞稽首再拜,亢声回复道:“陛下,臣窃以为汲黯大人所言甚为偏颇!”

“哦,说出来让朕和众卿听听。”

“陛下,微臣离开长安十三年了,但是说来惭愧,在匈奴羁留长达九年,同军臣单于、左右贤王、各部首领都有过交往。匈奴自单于以降,虽然对我大汉故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以丈人相称,但实际上心里并不把我汉室放在眼里,对我大汉使节经常轻慢相待,对我边民长存抢掠杀戮之心。如果诚如汲黯大人所言,和亲贿币能保我大汉边境平安,那为何我大汉已经嫁出去近十位宗室公主,赐给匈奴钱财何止亿万,匈奴仍贪得无厌,屡次攻杀我边地太守,悬其头颅于漠北王庭?陛下,我大汉已经忍让匈奴久矣,是先帝怀德柔远,欲行教化,但是匈奴却日益骄横,这种情势万万不可再持续下去了!微臣自匈奴王庭逃出后,一路西行,先后行至楼兰、姑师、大宛、大月氏、乌孙等国,沿途各部无不痛恨匈奴之蛮横霸道,但都慑于其淫威忍气吞声,无不东望长安,待陛下擎旗而讨之。”

张骞越说越激动,他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羊皮和一个布囊,呈给谒者转给刘彻后继续说道:“陛下请看,此是臣这些年西行绘制的山川概要和带回的西域种子。臣以为若要平定匈奴祸乱,须要从三山一川入手。三山之首乃是横贯匈奴王庭的阴山,东西长两千余里,山阴乃是极北苦寒之地,微臣在山阴放牧,牛羊都不愿意久待,常年积雪不化,冰河嶙峋;而山阳则是匈奴水草肥美之地,冬日积雪春分后逐渐融化,汇成河流湖泊,单于王庭就设于此,但逐水草而居,并无定所。如果我汉军占据此地,则匈奴无立身之本;其二是祁连山,在阴山西南,其南北山相望,中间谷地河流纵横,是我大汉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其东端焉支山下是匈奴百万牲畜栖养之地,匈奴阏氏多出于此地,如被我大汉所有,则匈奴将失去右臂,无法跟西域属国合纵连横;其三乃天山,位于西域极远之地,但却是匈奴良马来源,大月氏和大宛国在此附近,如果被汉室所有,不仅得匈奴之良马,还能断其西逃之路,逼迫其向北而行,逐出漠北,我大汉才能保万世平安。至于一川,则是黄河,黄河自陇西而来,蜿蜒流经河套、朔方,沿河土地肥沃,我大汉必派军民屯垦,不仅可得几百万顷良田以自给,还能以黄河天险防备匈奴侵扰,卫将军此番占据河套,镇守朔方,尽数恢复蒙恬塞防边镇,实在是为陛下和大汉立下卓绝功勋,微臣以为该当封赏。”

刘彻一边细细查看张骞带回来的地图,是一张张用胭脂色勾画出的,山川河流城池营帐一应具备,他心下大为感动。刘彻又拿起布囊一看,只见里面沉甸甸的塞满了几个小小的布袋,刘彻眼里精光乍现,盯住张骞问道:“这是什么种子?”

“回陛下,其一为苜蓿,西域天马极爱吃,又容易成活,微臣在北地试种过,普通马匹吃了之后脚力倍增;其二为葡萄,其果实甘美,如果酿酒则是一绝;其三为大蒜,味道虽然辛辣,但是入药治腹泻外伤有奇效。”

刘彻点点头,他看到萨兰图雅低头坐在那里,眼中泪水宛如秋日朝露,一滴滴落在她身前的地上,不禁心下一动。他问图雅道:“图雅居次,朕问你,按照我华夏礼数,你嫁与张骞,当与夫君共白头同生死,如果朕命张骞去征伐你爹爹,你会作何计较?”

图雅似乎已经料到刘彻迟早有这一问。她抬起头迎着刘彻的目光一字一顿的说道:“陛下,图雅的父兄也许做过对不起大汉的事情,征伐恐怕不能免,但是图雅恳请陛下,匈奴百姓跟大汉百姓一样不喜欢打仗,还请陛下惩罚他们后……放他们一条生路,漠北有雪山,有草原,有大海,就让他们在那里放牛放羊好吗?”说到最后,图雅已是声泪俱下。

“要是朕不答应呢?”

图雅抬起头看着刘彻,眼里满是泪水。她缓缓看向张骞,张骞早已泪眼模糊,低下头不敢看妻子。图雅凄然说道:“陛下,如果你不肯放过我的家人,即便按照汉人礼义,我也要孝于我的父兄,忠于我的部族——图雅不能离开他们独自活着。但是图雅有一事相求。”

“图雅居次请讲。”

“请陛下给张骞找一个好的妻子,请她……好好照顾……我的相公和孩子。”图雅止住了泪水,脸色异常平静,她双眸望向张骞,眼里是道不尽的万种柔情。

殿上众人无不动容。刘彻看着图雅,眼里竟然湿了。他眯起眼睛往殿外望去,此时太阳已经升起,远处终南山上的积雪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张骞,图雅居次可有汉名?”

“回陛下,贱内汉名月娘,取的是她名字的本意,萨兰图雅,匈奴语是月光。”

“嗯。大行传旨,朕赐萨兰图雅居次刘姓,禄比宗室公主。加升张骞为太中大夫,秩比两千石。午时三刻赐宴宣室殿,卫青、张骞、图雅、东方朔陪朕。另太仆兼轻骑将军公孙贺听旨!”

卫青、张骞、图雅、东方朔来不及开口,只能叩拜谢恩。耳边听得公孙贺高声应道:“臣在!”

“即日起在上林苑种植苜蓿,饲养关中军马。”

“臣遵旨!”

刘彻看着殿中有些不知所措的图雅,眼神里带着一丝惋惜和怜爱缓缓说道:“月娘,朕昨晚接到右北平太守李广的六百里加急羽书,你爹爹三天前薨了,你叔叔伊稚斜自立为单于,你的胞弟于丹不知所终。朕已经命李广全力搜救于丹,朕会帮助于丹登上单于之位,替你们姐弟俩讨回公道。”

图雅恍恍惚惚地叩首谢恩,前额甫一触地,只觉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北风呼啸在塞外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将积雪吹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波纹,风时强时弱,漫天飞舞的粉雪一会儿四处飘散,一会儿又落回大地。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在雪地上向南方奔去。当先一人裘衣皮靴,头戴雕翎金冠,脸被狐尾围脖围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湛蓝的眼睛。后面一匹马上一人披发虬髯,须发尽被冰雪染白,身着一袭灰色狼皮袍,腰中悬着一把短剑,身背一张长弓。两匹马都已是经过长途奔驰,鼻中气息粗重,嘴边不停流出白沫,片刻便凝成冰霜附在口边。突然间当先那匹马前蹄陷落在雪中,重重地摔在地上,将马上乘客甩了出去,在雪中滑出了十丈开外。后面一骑乘客勒马挽缰纵身而下,急奔到前面将摔倒之人扶起,大声问道:“太子殿下,你没事吧?”

摔下马的正是军臣单于太子于丹。扶他起身之人是军臣单于帐前第一勇士、万骑长呼衍都离。六天前军臣单于去世,传诏匈奴各部立太子于丹为单于,二十四飞骑带了单于令符诏书星夜赶赴二十四王营帐传令,但是还没离开单于王庭十里就已经被埋伏已久的左谷蠡王伊稚斜部攻杀殆尽。紧接着伊稚斜率领长子乌维带领武士搜寻太子于丹下落,妄图赶尽杀绝,于丹在呼衍都离等一众死士掩护下仓皇逃离,边战边退,逃到第六日上已经接近汉匈边境的渔阳,但此时于丹身边众卫士均已殉节,只有呼衍都离仗着天生神勇多次击退追踪的敌人方才暂时逃离险境。

此时于丹已经精疲力竭,他大口喘着粗气走到马前,看到那匹马已经折断了前腿,趴在那里无法起身,他禁不住悲愤交加,转身对跟随在身后的呼衍都离说道:“都离,没有马我们是逃不出去的,这是太子金印,请你奔赴长安找到我姐姐,从大汉皇帝处借兵为我报仇!”于丹从怀里掏出一枚黄金镶玉的印玺交给呼衍都离。

呼衍都离不去接那金印,他单膝跪下,抬头对于丹大声说道:“太子殿下,我呼衍世家代代保护单于,决不能离你而去。我们两人一马走到哪里算是哪里!”他眼角余光突然瞥见碧蓝的天空上两只苍鹰正在盘旋,身子不由得晃了一下,语调立刻转为急促:“太子殿下,我们快走,此地不能久留!”他一挺身站了起来,一把抱起了于丹,快步奔到自己马前纵身上马,控辔继续向南疾驰而去。他时不时回头看看天空,眼见那两只苍鹰继续跟在身后越飞越近,不由心下焦躁起来,他看到左前方一片白桦林虽然已经树叶尽脱,但是枝干仍然甚是茂盛,心下略一计较便策马向白桦林奔去。

两人所骑的虽然是万里无一的良驹,但是耐不住上面坐了两个彪形大汉,呼衍都离又死命策马前行,不一会儿马儿便支持不住,变得步履蹒跚起来。呼衍都离眼见两只鹰飞得愈发靠近,其中一只居然振翅前行,箭一般飞到自己头顶,张开两只利爪向他抓来,他抽出腰中短剑向苍鹰斩去,但是那鹰显然受过驯养,身子矫健地一偏迅速飞走。于丹和都离耳边突然听得一声骨笛长哨响起,声音刺耳,听起来说不出的难受。那匹马听到这声哨响,仿佛失了魂似的突然发作奋力前奔,两人但觉耳边风声呼啸,隐隐夹杂着大漠猎狼犬的狂吠声,呼衍都离回头一看不免心惊肉跳,十几头黑黄色的猎狼犬正朝他们飞奔而来,群犬奔跑速度极快,片刻间便已经跟他们并驾齐驱,而两人胯下的骏马已经被猎狼犬的叫声吓破了胆,眼见到了白桦林边缘,马儿前腿一软,两人的身子便向前飞了出去。

都离在马儿摔倒的一刹那双手举起于丹,大喝一声将他的身子托了起来向上抛去。于丹只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的向上飞起,眼前一棵高大的白桦树迎面而来,他张开双臂牢牢抱住白桦树,身子往下滑了几尺,终于坐在了一个粗壮的树枝上,他往身后望去,不由得胆战心惊,只见都离的马躺在地上,尚自喘着粗气,怕是劳累过度,马血太热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了,而十几条猎狼犬已经团团围住了都离,都离右手持剑,左手握着一张空弓跟群犬对峙。远处百步开外上百骑一字排开,正中一人金袍鹰冠坐于马上,大红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左臂朝前伸出,两只苍鹰正歇息其上,他用鹰一样的眸子盯住都离和于丹不断打量,仿佛正在观察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一样,此人正是左谷蠡王世子乌维。

于丹看到乌维,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里的弓箭,却是空空如也,弓箭早已经遗失在了逃亡的路上。乌维不紧不慢骑着马向前走来,高声对呼衍都离说道:“呼衍将军,我大草原上的雄鹰!请接收我对你的尊敬。伊稚斜单于和我一直仰慕你的英勇和忠诚,伊稚斜单于已经受封于上天,是我匈奴各个部落的大首领,他让我转告你,已经加封你为左谷蠡王,请你走过来,将于丹交给我处理便是!”

呼衍都离丝毫不为之所动,他对着乌维大声骂道:“你和你的父亲就像草原上的老鼠一样卑鄙,军臣单于在世时已经诏告各个部落,大家都知道于丹是真正的单于!你们竟然采用如此下流的手段,杀害了我部落多少个忠勇的武士!即使漠北最深的瀚海也装不下你和你父亲的罪行!少废话,像个真正的武士那样前来,跟我一对一地决斗吧!”

乌维阴森森地一笑冲着都离说道:“呼衍都离,汉人有句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你已经被我困住了,就算你有雄鹰的翅膀也逃不出去!只要你放下手中的弓和剑走过来,并且对天发誓忠于伊稚斜单于,你不仅可以成为我匈奴四天王之一的左谷蠡王,还能拥有数不清的牛羊和奴仆,我部落胭脂山的美女可以随便由你挑选,更不用说大汉进贡来的公主了!你……哎呦!”

众人只见眼前一道白色的弧线朝乌维面门而去,一团冰雪在乌维脸上爆裂开,将他从马上生生砸了下来。原本气定神闲待在他手臂上的两只苍鹰一下子惊慌失措飞向半空,在十几丈高处不停盘旋。乌维从雪地上狼狈不堪地爬起来,用手在脸上一抹,雪貂皮毛做的手套上全是鲜血。

呼衍都离在远处仰天长笑不停,乌维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都离用一个雪球给砸下马来,顿时又惊又怒,此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得下去?他恼羞成怒,从怀中掏出一个骨笛短促地吹了三声,围在都离周边的十几头猎狼犬顿时一拥而上朝都离扑去。都离右手持剑抡了一个半圆,当先的三头恶犬被划得肚破肠流登时毙命,他左手长弓朝外挥去,将近处的两头恶犬打得滚出去了几丈远,趴在雪地上动弹不得,都离双脚左右分别踢出,又把两条恶犬踢得飞出了十几丈开外,但是都离再也避不开直扑面门和咽喉的两条恶犬。他只得低头弯腰,但觉肩上一疼,已经被一条恶犬咬住不放。他左手松开长弓,一把反抓住恶犬的颈项朝最近的白桦树上狠狠摔去,那犬一声惨叫登时毙命,但是扑过来的另外两条恶犬却咬住了他的双腿,另外四条分别咬住他的胸腹部的皮袍,将他拽倒在地。都离奋力翻滚,但是犬多势众,眼看都离渐渐不支,要被众犬撕裂吞啮,一些匈奴骑士转过头去,不忍心看到匈奴第一勇士的凄惨下场。

此时众人耳边只听一声大喝,于丹从树上一跃而下,重重压在两条正在撕扯都离皮袍的恶犬身上,那两条恶犬当场被于丹压死。但是于丹还没来得及爬起身来,一条恶犬已经直扑过来,张开满嘴利齿直冲于丹咽喉而去,于丹已经来不及躲避,双眼一闭等着受死,但觉那犬势大力沉撞将过来,把他撞倒在地,他浑身作痛却感觉那恶犬没有咬到自己的咽喉,于丹睁眼一看,那恶犬已经倒毙在一旁,耳边一个铜钱大的血窟窿仍在冒着热血,转瞬间便凝结成冰。于丹正惊疑间隐隐听到耳边传来几声弦声,接着只听到嗤嗤几声轻响,几支羽箭流星般飞来没入围在都离身边的几头恶犬身上,羽箭全部穿犬身而过,兀自飞出去十几丈开外才落入雪中,箭尾带出的鲜血一路飞溅落在雪地上,红白交映刺目,形成一幅幅极美的傲雪梅花图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都离和于丹凭空捡来了一条命,犹自胆战心惊,两人不敢起身,都卧在雪中往林中望去,只见风吹流雪在林间蜿蜒,哪里看得到有什么人影?

乌维更觉得浑身发冷,此等神弓只有父亲帐前匈奴诸部第一神箭手兰觉才有。他眯着眼往林子中看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心里一动,取出骨笛轻轻一声长哨,一只一直在头顶盘旋的苍鹰得令,无声无息地飞入林中四处巡视,苍鹰在林中堪堪转了个半月形,并无看到任何异状,正当它展翅向乌维飞回的一刹那,众人耳边只听得一声暴喝,一人从雪地里长身而出,跃起一丈多高,他左手猿臂长舒,竟然生生地抓住了苍鹰的利爪把它拽了回来。苍鹰立刻回头去啄那人的左臂,那人右手在空中一把抓住鹰的脑袋,双手一分,竟然把那鹰拽得身首分离扔在了地上。

对面上百名匈奴铁骑都是身经百战的武士,见到此人如此神勇,竟然都忍不住浑身颤抖,连马匹都站立不稳一阵骚动。正惊疑间众人耳中只听一声悲鸣,余下那只鹰见爱侣惨死,收紧翅膀利箭一般直直朝那人飞去意欲复仇,刚飞到半途,众人耳边只听一声弦响,一支利箭迎头射入,将那鹰穿了个透,箭势威猛,把鹰尸堪堪送到乌维面前才落在地下。

乌维被这眼前的一幕吓呆了,他脑子里一时转不过来,隔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对方并不答话,重重地击掌三声,树上积雪应声簌簌而下。两人从左右地下破雪跃出,弯弓对准了乌维。三人一色纯白狼皮猎装,左侧一人用匈奴语朗声说道:“右北平太守李广奉大汉天子之命,率骁骑校尉李敢、强弩校尉赵破奴,迎接于丹太子殿下前往长安!”

于丹和呼衍都离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又惊又喜,于丹大声回答道:“我就是于丹,谢大汉皇帝与李将军!”

乌维一听到对方报上了李广的名号,吓得脸色苍白,坐在马上摇摇欲坠。李广镇守右北平多年,射杀匈奴勇士无数。乌维平生最佩服的匈奴第一神箭手兰觉曾经专门前来查看战场,看到被李广射死的人马后神色十分凝重,几天酒肉不思在草原上反复试射推演,口中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说李广箭法太过神奇,世间之人绝无可能。乌维眼角余光看到周边骑士开始军心涣散,有的人甚至已经策马后退了几步,生怕被李广射中。乌维心知不妙,如果不保持镇静可能今日要葬身于此。他想到这里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再看到对方只有三个人站在那里,背后仍是一望无际的林海,胆子顿时壮了不少,但是再想到这三个人是毫无先兆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心中不禁又是一阵胆寒,这林子中怕是有不少伏兵,乌维一时犹豫该不该策马掩杀过去。对方即使再神勇,加上于丹和都离也只有五个人,自己随身带来的匈奴勇士不下百人,稳操胜券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如果林中还有埋伏和陷阱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乌维十分后悔没有把兰觉从朔方前线召回来,原以为自己对付于丹和都离轻而易举,没想到大汉的皇帝竟然会派李广来管这趟子闲事,一定是萨兰图雅那个贱人跟她丈夫私奔回长安搞出的名堂。那个汉人有什么好,还不是我匈奴阶下之囚,军臣单于居然把草原上最闪亮的明珠嫁给了这个天天拿着个牦牛尾巴放羊的人!乌维想到这里不由得恨由心起,眼中凶光毕露。

乌维兀自在马上咬牙切齿,突然间看到于丹和呼衍都离都爬起身来朝李广三人奔去,离自己已经有四五十丈开外,他立刻拔剑出鞘,指着二人大喊:“放箭,射死这两个叛贼!”匈奴武士纷纷引弓控弦,朝着于丹和都离射去。见二人越跑越远,六名匈奴骑士策马向前奔去,离二人越来越近待正要放箭时,只听林中一声弦响,三骑都已倒地,乌维和众匈奴武士仔细看去,这三人都是被长箭从马的胸颈部射入,穿过马身子后射穿人体一箭两命。再看对面敌人,三人又已经拉开弓弦,只听中间之人一声低喝,三人同时将箭射出,三根弓弦同时作响,声如惊雷,又有三名武士被箭直接穿胸而过落入马下,立刻毙命。

匈奴武士纷纷回射,无奈弓力不足,射不到李广等人。乌维大声吆喝,但是众武士见到李广如此神勇,都犹豫着不敢向前,刹那间众人耳边只听到弦声不绝,十几个匈奴武士又被射死在当场。乌维见汉军弓强,赶忙指挥部众向后退出二十几丈外站定,等他策马回望时,只见李广三人已经将于丹和都离护在身后,神威凛凛地引弓而立,乌维再往李广身后看去,远远见到树林深处积雪飞扬,隐隐又听到马嘶夹杂在风声中,乌维大惊失色,对左右骑士大声喊道:“汉军有埋伏,我们往回撤!”

转眼间匈奴骑兵已经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失去主人的战马围着主人的遗体不停悲鸣。

于丹和都离待到李广和李敢、赵破奴回身,单膝跪下向三人拜谢。都离虽然浑身衣袍破损遍体鳞伤,于丹手上被恶犬咬了一口,两人都无大碍。李广扶起三人,对赵破奴使了个眼色。赵破奴用匈奴语低声说道:“于丹太子和呼衍将军,此地不能久留,我们赶紧上马回渔阳。”说完他一声唿哨,树林深处两人驱赶着五匹马奔来,身后卷起漫天积雪,马匹虽少却是声势浩大,于丹一看马尾巴上绑了几捆树枝,立刻明白了其实李广一共只有四名部下,刚才狙杀乌维部众只带了李敢和赵破奴两名神射手,其余两人在树林深处驱马来回奔驰作千军万马之势,不由得被李广刚才在强敌环伺中仍气定神闲的大将之风所深深折服。几人匆匆挑选了几匹匈奴良马,在战场上寻得了一些干粮肉脯,紧接着一人一骑携一匹备马朝南方奔去。

此时已近黄昏,斜阳照在雪原上,将众人的影子拉出去老远。于丹看到前方群山耸峙,知道已经接近渔阳地界。他曾经带兵马前来抢掠,劫杀大汉边民不少,今天却被大汉将军所救,不由得心下愧疚无比。一路上李广和李敢连正眼都不瞧他,让他心下更是忐忑不安。此刻于丹眼见李广一骑当先,纵马从雪原上跃入一条冰封的河谷,马蹄溅起了无数冰屑,他也收紧缰绳紧紧跟了上去。马在冰上奔驰远较雪中省力,众马一时竞相奔跑,小半个时辰后已经来到群山深处。于丹四下张望,只见此处河道收窄,两边仍是连绵的群山,山体倾斜,上面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一轮明月悬在天边宛如银盘一样,照得山谷里一片银光,树木岩石清晰可见。李广驱马毫不停歇,又沿着河谷往前奔驰了约莫十几里停了下来。于丹看到此处是河道曲折之处,身后吹来的寒风被转角的山岩挡了个严严实实,河道在此形成了一个几亩见方的河湾,对岸是一片稀疏的树林,于丹不由得心里赞了一声,这里确实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

当下众人拴好马,就近在冰面上用剑凿出了几个洞取水饮马,李广命两名汉军在河道上面山坡背风处凿开了一个大雪洞,将里外拍了个结结实实。赵破奴示意于丹和都离跟他进去,除了留下一名汉军在外望风,六人挤进了一个洞中。李广取出一些干粮和肉脯给众人分了,又拿出一个皮囊仰天一口气喝了几大口,然后递给了李敢,李敢喝了几口后递给了赵破奴,赵破奴直接递给了于丹,于丹也仰天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条辛辣之极的热线从口中直通肚里,迅速化为了一股热气,然后缓缓散发到四肢百骸,实在是说不出的舒服。于丹忍不住大赞道:“好酒!” 然后将皮囊递给了呼衍都离。都离仰天便喝,那酒像一股连绵的泉水般直落肚中,顷刻间便把酒喝了个干干净净,喝完后他一抹嘴大赞道:“好酒!”便把皮囊还给了李广。李广见酒囊已空也毫不介意,大笑了几声冲着都离伸出手来,都离犹豫了一下,跟李广的大手握在了一起。

几人就着雪把干粮肉脯吃完,赵破奴将门外已经砌好的雪砖一一搬进来把洞口堵上,只留下一条细缝用作观望通气。洞外风声不停,洞内却颇为温暖,几人借着酒劲沉沉睡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风声渐歇,山谷中隐隐传来几声狼的嚎叫,此地狼群出没乃是常事,众人在半梦半醒中听到开始也不以为意。不一会儿狼嚎声却渐行渐近,随即是马群惊扰的嘶鸣,几个人都已醒来,赵破奴搬开堵在洞口的雪砖,几人出洞掩身在岩石后向远处河谷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各人的心都缩紧了--只见远处月光下五群狼各自拖着一个雪橇疾驰而来,每群狼都在十匹上下,雪橇上分别站了一名匈奴武士,衣袍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于丹见状大惊,他转身对赵破奴结结巴巴地说道:“兰兰觉的狼骑。” 李广、李敢和赵破奴心下明白,这就是传说中匈奴军中战力最强的狼贲武士了。汉军中一早就流传着一个匈奴传说,说是匈奴第一神箭手兰觉出生于三十年前的雪灾之中,当年狼山下匈奴部落冻死人畜无数,兰觉的父母也亡于那场灾难。其时兰觉尚在襁褓之中,是一头母狼将他救下,用奶水抚养到两岁时被狩猎于狼山的左谷蠡王伊稚斜发现,带回部落悉心抚养成人,跟乌维一样视同己出。兰觉长大后不仅练就一身惊世骇俗的箭法,更是跟救下他的狼群整日厮混在一起,如同亲人。时日一久,兰觉麾下匈奴武士也能跟群狼相处,兰觉便将狼群加以训练,练成了匈奴王庭中战力最强的狼贲营。只是此军一直跟西方的大月氏、大宛等国作战,几乎将大月氏灭掉,之前并未跟汉军交过手。

此时李广见到月光下几十双狼眼闪着幽幽绿光流星般疾驰过来,心里也不免大为骇然。他高声叫道:“李敢、破奴,擎大黄射头狼!其余人备马!”于丹和都离虽不懂汉话也知道李广的意思,仓皇前去牵马,而李敢和赵破奴已经从行囊中各自拿出一具强弩,弩身比平常强弩厚了三倍有余,里面已经装上了一只箭匣,内有十支长箭。二人半跪在冰上,各自取出了三只箭匣放在身侧,左手擎弩将弩身顶在右肩,右手却牢牢握住一个半尺长的摇臂,对着群狼奔来的方向,从望山里瞄准了头狼。李广也已拉弓满弦,稳稳对准了领头的匈奴武士。

眼看群狼越来越近,离众人只有五十丈开外,李广从喉咙里低吼一声,手中弓弦霹雳作响,飞驰在最前面的一名匈奴武士应弦而倒,李敢和赵破奴转动手中摇臂,先是触动弩机,大黄强弩身上的弓弦将箭射出,摇臂的机关再拉开弓弦卡在弩机上,弩身中的箭又送上来复又引发,一轮扫射完毕拉雪橇的头狼都已毙命,李广引弓连珠射出,丝毫不比大黄连弩慢,顷刻间五名匈奴武士都被射死。李敢和赵破奴手下不停,每人已经射出三十箭,对面狼群死伤大半,余下的都已挣脱武士束缚四散在暗处冲着李广等人嚎叫,却已经不敢欺近。

于丹和都离见到李广三人如此神勇,不禁面面相觑。匈奴部落中神话一般的狼贲营勇士居然像被砍瓜切菜一样被李广等人料理得干干净净,心底不禁生出一股寒意。两人看到群狼都已四下逃窜,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于丹和都离看到两名汉军牵着马走向李广等三人,也都翻身上马等着李广发号施令直奔渔阳。李广观察片刻,看到群狼不敢前来,回身拉过缰绳翻身上马,众人朝河谷外疾驰而去。山谷蜿蜒曲折,马蹄声在山谷间回响,似有千军万马之势。片刻间众人已经奔出了十里开外,只见眼前地势开阔,天边已经隐隐有曙光透出,远处山上汉军烽燧和长城已经在天际隐约可见,于丹心里松了一口气,前面再有几十里就是渔阳城了。

正在此时,最前面的一骑突然长嘶哀鸣摔倒在地,第二骑李敢也收不住势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李敢在冰上滑出很远,撞在山边岩石上才停了下来。于丹和都离都是万里无一的骑手,当即纵马跃起,只听到耳边嗤嗤两声,两匹马头部中箭,深没至羽,马儿立刻毙命,两人都从半空摔了下来重重砸在了冰上。于丹觉得浑身骨头都要碎了一样爬不起来,那边都离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正待扶起于丹,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飞来,穿过都离肩头,箭头离于丹面门只有寸许开外停了下来,鲜血溅了于丹一脸。于丹惊叫着向后缩去,都离已是一个踉跄摔倒在于丹面前,手脚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于丹爬过去用力摇晃着都离身子,都离却毫无反应,于丹大声哭道:“呼衍将军,你……你不能死,你回答我,回答我啊!”

一瞬间同行七人,都离和两名汉军已经被暗箭射死,七匹马只剩下李广和赵破奴两骑尚在,月光下四周山野苍茫、冰河泠泠,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此时众人耳边听到一声极细的哨音远远传开,在山谷中转了几个弯,朝刚才众人奔来的方向传去,紧接着是群狼呼应的嚎叫声在远处此起彼伏,似乎是得到了命令,狼嚎声一刻不停朝这边而来,气势惊人,似乎比刚才那群狼还多了不少。

这边李广已经辨明了哨音传来的方向,他纵马来到于丹身边,把还在哭泣的于丹一把拎起放在马上,自己翻身下马,将怀中太守金印朝赵破奴抛去,命令赵破奴道:“带领于丹尽快赶赴渔阳,出了谷口即刻点火,让长城守军前来驰援!” 赵破奴含泪策马回来道:“李将军,你带于丹太子前往,破奴在此殿后!”李广不答,不待赵破奴下马就在他的马臀上刺了一刀,那马受惊,转了个圈朝外奔去,李广又在自己爱马臀上一拍,低喝道:“去!” 那马低头长嘶,似是跟主人告别,然后带着于丹直追赵破奴而去。

此刻战场上已经只余下了李广和李敢两人。李广一摸箭囊却摸了个空,原来箭囊已经随自己的战马而去。李广四下望去,李敢的箭囊已经被甩出去老远,两名汉军的箭囊离自己尚有十丈开外。李广手里只剩下一张空弓,听到身后狼嚎声越来越近,他朝着刚才发出哨音的方向看去,只见白雪茫茫一片,没有丝毫异样。他回首再看时狼群已经隐约可见,狼嚎声震山谷,高处的积雪被震得扑簌簌落下。李广此时听到一阵凄厉的破空声冲自己面门而来,他辨明方向,身子只是稍微一侧,一根羽箭已经射入他左肩,只留下半截箭羽露在外面。

李敢见父亲被箭所伤,忍住悲痛要爬过来,却听到李广大声说道:“敢儿,拉满弓弦,听我号令!”李敢不知原因为何,却也遵命拉满空弓,耳边听到李广冲山谷高声长啸,声音在谷中回荡不绝,一啸未停,又是一啸接上,间着群狼的嚎叫声在山间激荡不已,李敢听到这声音势如千军万马,饶是他身经百战也忍不住胆战心惊。 正在此时听到李广大声喝道:“射贼!”

两人同时向天作势射出,弦声如霹雳,震得满山积雪颤抖不已,山顶冰雪被弦声所激,一块一块掉将下来,推动低处积雪,顷刻间便成山崩之势朝山下扑来。积雪扑入河谷,将冰层揉碎,河中冰水被激起了十几丈高,一刹那便将扑来的群狼吞没得干干净净。李广从肩后拔出羽箭,引弓朝山上看去,只见山上积雪流动,片刻间成雷霆万钧之势朝山下滚来,一人从雪中跃出,通身白色皮袍,脚踏一块雪橇在流雪间如箭一般地穿梭,几次堪堪躲过袭来的冰块雪团。这人身手十分矫健,连李广也暗暗佩服不已。此人在流雪间腾挪跳跃,顷刻便来到山下冰河上,眼见离李广只有二十丈之遥,李广引弓搭箭对准了来人正要射出,突然间一直躺在冰上的都离一跃而起,拦腰抱住那人,对着李广大声喝道:“李将军!呼衍都离感谢你救命之恩,咱们后会有期!”都离右足一顿,将脚下冰层踏出一个大洞,抱着那人跌入冰河之中。李广连忙往脚下看去,只见二人已经顺流而下,水势湍急,冰层又厚,根本来不及营救。二人漂过自己身边,李广只见冰层下被都离抱住那人一张惨白的长脸,一双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不禁打了个寒战。紧接着身后雪流汹涌而来,李广只觉得身子一轻被抛上了半空,他大呼一声“敢儿”,但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于丹和赵破奴尚未驰出两里开外,先是听到李广几声长啸,后来又听到一声弦响,紧接着是山崩地裂的呼啸声随之而来。二人已经驰出河谷到达一片开阔地带,立刻勒马回望,眼前的一幕让二人心惊胆战--一堵十几丈高的雪墙铺天盖地向他们扑来,二人急忙调转马头向河岸上驰去,刚刚离开岸边十几丈,雪流已经填满二人刚才所在的河谷,往前冲出里许才停了下来。

于丹在北地山区狩猎多年,知道这雪崩的厉害,见赵破奴正准备拨马回头往雪中奔去,连忙叫住他,二人在冰上合计了一番,赵破奴从马上行囊中取出两支松油火把,用燧石点燃,左右手各持一支冲着天边汉军烽燧反复挥舞,似是传递暗号。片刻间于丹看到近处雪山上烽火燃起,将烽燧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然后一座座雪山上汉军烽火台逐一点亮,一直延续到东南方向的天际,与天边朝霞燃成一色。

李广从梦中悠悠醒来,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燥热,口中焦渴无比,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他恍惚中看到眼前一个匈奴武士立在床前,不禁心里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摸身边短剑,却什么也没有摸到。耳边只听到李敢惊喜的声音叫道:“爹,你醒了!”李广努力睁开眼,只见赵破奴和李敢都半跪在床前,二人身后立着于丹,他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问赵破奴和李敢:“呼衍将军呢?”赵破奴小心回复道:“呼衍将军怕是已经没了。”李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尽量调匀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前这一役是毕生之中最为凶险的一遭,他没想过能跟李敢活着回来,犹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置身梦里。耳边只听赵破奴继续说道:“李将军,七天前夜里伏击我们的是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帐前的狼贲营精锐,用暗箭伤了将军的是匈奴第一神箭手兰觉。兰觉应该是跟乌维通了消息,一路追踪我们前来,他用狼拉雪橇,速度比雪中骑马还快。兰觉本打算率领群狼绕到我们前方,然后和后方尾随的群狼和武士夹击我们,没想到我们轻易破了他的第一阵。第二阵刚一开始,呼衍将军中箭的时候其实应该已经知道是兰觉的箭法,所以他诈死以骗过兰觉,准备出其不意而攻之,否则以兰觉箭法,众人难以幸免。没想到李将军如此神勇,以一张空弓降服了匈奴第一神箭手。只可惜……呼衍将军跟兰觉同归于尽了”

李广轻轻点了点头。他不惜以身犯险,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接了兰觉一箭,就是为了借敌之箭克敌制胜,在兰觉腾挪闪避雪崩之际一箭将之毙命。其实当时兰觉已经离李广不过二十丈开外,李广本可以将之一箭穿颅,却被不明情况的呼衍都离一把抱住沉入冰河同归于尽,实在是可惜了呼衍都离一条英雄好汉。

“李将军,卑职和于丹太子随后点燃烽火通知救兵,然后于丹太子把盾牌绑在卑职和他的脚上走入雪场。于丹太子从积雪中找到了将军和李敢。李敢在雪崩到来之时躲在一块巨石后面,雪流过时留下了一大块空间,只是稍有擦伤而已,但是将军伤势严重,一直昏迷不醒,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皇上已经八百里加急传来圣旨,让将军安心养伤,待到康复之后再亲自护送于丹太子殿下前往长安。”

李广轻轻点点头,冲着于丹低声说道:“谢了!”于丹连忙躬身还礼。李广闭上眼,眼前一幕幕闪过长安城里的景色:热闹的东西市、巍峨的未央宫、连绵不绝的王侯甲第、姹紫嫣红的上林春色、灞河两边的依依杨柳,还有太乙山上的皑皑白雪。长安,梦牵魂绕的长安,我终于又要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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