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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朔一点儿也没猜错。司马相如确实一开始嫉恨交加,但是转念想到皇帝近些日子对陈废后的眷爱,已经隐隐然有死灰复燃之势,皇帝又一直敬重馆陶长公主,他想起了长公主许给他的三公之位,心里又不免得意了起来—东方朔你个兔崽子,咱们走着瞧。

一时间礼乐响起,百官入列鱼贯走进了未央宫宣室殿。跟皇帝礼毕之后早朝正式开始。今天皇帝似乎心情不错,他照例赏了薛泽和公孙弘椅子,也给范衡加了一把。三人谢恩后坐定,等着皇帝开口。

刘彻扫视殿内群臣,目光跟霍去病相接,见到霍去病的眼神里满是感激,便轻轻冲他点了一下头。他看到张汤坐在前面低头沉默不语,又想起来霍去病曾经说过张汤把卫青给他的简牍烧了,刘彻略一思索,开口问道:“张汤,长安城里近来可有什么大案?”

张汤突然听到刘彻直接问自己,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回复道:“回……回陛下,微……微臣接到长安丞报案,说……说是馆陶长公主家……家的掌事……董豹……和执事……董无疆……被人砍了脑袋……微臣想等查明白些……再上奏陛下……”

刘彻眉头皱了起来。张汤平日里是个伶牙俐齿之人,今天这么结结巴巴,莫非有什么隐情?他忍住没有发作,继续温颜问道:“那凶手是何人?为何要杀了这两人?”

张汤到现在总算舒缓了一些,他说话也流利了许多:“陛下,凶手是在前天夜晚亥时动的手,当时这董无疆刚从簪玉楼饮酒出来,身边有八个随从。凶手是全身黑衣蒙面,身手了得,一剑就将董无疆的头砍了下来,接下来将八名随从全都打倒在地,却又没伤他们性命。凶手把首级提着就走了,脚力迅捷,竟没人能追的上。后来巡夜的更夫又发现长公主府上大门外有一具无头尸体,验明正身后发现是长公主府上掌事董豹。陛下,凶手胆大妄为,居然敢在天子脚下公开行凶,又关系到馆陶长公主府上安危,微臣一定查他个水落石出!”

“好!”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话音一转又问道:“前几日在灞桥边一家客栈被人烧了,店主和里面的伙计们一个也没留下,张汤,你可知道这件事吗?”

张汤听刘彻问起这事,身子微微一晃,旋即又镇定下来。“回陛下,微臣原本不知,因为这原本是长安丞辖内的事情。不过卫大人前几日给微臣送来一封书简,似乎说的是这件事,但是很不巧这封书简在微臣书房被老鼠咬了个粉碎,微臣正准备过几天找卫大人请教缘由……”

刘彻不耐烦地一摆手,对着霍去病说道:“霍去病,张汤所言可是事实?”

霍去病连忙回答道:“陛下,张大人说的前半段基本上是对的,微臣在长公主府外抓了董豹后,让他自己用血写了罪状,然后才杀的他。这罪状是微臣看着长安丞属下的人拿走的。但是我舅……卫青卫大人给张大人的书简,微臣却是看着他用火烧了的。”

“哈哈哈哈……”刘彻长笑起来,殿上空气一时凝重起来,“张汤,你可真会编排朕!长安城里的老鼠恐怕都得躲着你家走,你说老鼠啃了卫青的书简,你以为朕会信吗?”

张汤脸如死灰,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要瘫倒在地,他用微弱的声音回复道:“陛……陛下,微臣……不……不敢……”

殿上群臣听到霍去病这一番话都是心里一惊,此后生如此大胆,在长安城里公开杀人,暗夜潜入大臣府邸监视,莫非是皇帝授意所为?众人直觉背上一层寒气透骨,当下谁也不敢作声,连呼吸声都小了很多。众人心里暗骂张汤,找的这个借口可谓愚蠢之极—张汤八岁的时候,家里的腊肉被老鼠偷吃了,张汤的父亲当时是长安丞,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打了一顿。张汤一口恶气难下,居然掘地三尺把老鼠抓到,找到剩下的腊肉,在自家院子里具备刀笔,将老鼠审了一番后处以磔刑,碎尸万段。他父亲回来后看到便觉惊诧万分,后来把张汤加以培养成为了当朝酷吏。正因如此,谁也不愿意得罪张汤,更不愿意替他说话。张汤今天这一番借鼠发挥,被皇帝当场问住,真可谓成也硕鼠,败也硕鼠。

刘彻怒气未消,他看着下面一群人垂头丧气的样子,更是无名火起。他怒道:“众爱卿平日里的能言会道都去了哪里?你们倒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罚张汤?”

卫青皱了皱眉。他平时跟张汤基本不来往,但是素知张汤清廉,这件事其实张汤也是在首鼠两端--馆陶长公主近来风头极盛,张汤不可能不顾忌。几年前陈阿娇在宫里大行厌胜之术,皇帝让张汤查办,张汤秉公执法,终于让陈阿娇被废,卫青三姐坐正后宫。这一点上张汤是对卫青有恩的。可能正是以前张汤觉得得罪馆陶长公主太过,近日来看到皇帝对长公主一家圣眷渐隆,不由得手下留情,甚至有回护之意了。

卫青正欲起身给张汤说两句好话,却见汲黯已然出列,对着皇帝一拜,大声说道:“陛下,张汤为人表面义气公正,实际上私下里总是揣摩圣意再定夺案子如何处理。微臣愚见,这件事张汤虽然有过,但是罪魁祸首不在他,臣以为罚俸三个月以示惩戒即可。”

“汲爱卿,那你说,谁是罪魁祸首?”

“陛下,恕臣直言,罪魁在陛下的姑姑馆陶大长公主。陛下在宫里有所不知,现在长安城里巷陌间流传的儿歌是怎么唱的?“霸我长安城,乱我未央宫。宁负万户侯,不惹堂邑主。”大长公主行为乖张,宠信卖珠人之子,有污我大汉皇室威名!张汤是怕得罪大长公主,难免存了小心思。但是如果陛下不管自己的家里,这长安宫城之内恐怕都要乱啊!”

汲黯越说越激动,竟然用手指着后面的司马相如大声说道:“陛下,陈皇后已被废多年,犯下了滔天大罪,司马相如这狗贼,居然因为大长公主的贿金写了篇辞赋来蛊惑皇上,妄图为废后再谋后宫,陛下一定要将此人逐出宫中!东方朔屡次扰乱朝堂,行为不端,休妻如同换衣服,品行恶劣,也请皇上一并逐出宫去!微臣年老昏聩,但是陛下让老臣主管吏事,老臣不敢不为陛下千秋万岁计,虽肝脑涂地又有何惧!”

汲黯说罢,一头磕下去,长跪不起。

这几句话说出来,不仅满朝文武惊呆,司马相如和东方朔几欲昏倒,连刘彻也如坐针毡。“这个狗日的汲黯!”刘彻心里破口大骂,自己的脸被汲黯几乎丢尽了。但是汲黯说的也不无道理,除了对东方朔是存了成见外,其余的刘彻都知道个十之**。可是汲黯在朝堂之上这么一闹,本来要处罚张汤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连刘彻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他想了一会儿,强颜欢笑道:“汲爱卿言重了!爱卿心在社稷,朕实在是感佩万分!大行听旨:汲黯忠直敢言,心忧社稷,赏黄金百斤。东方朔和司马相如朕会另行论处。霍去病奉旨诛杀恶奴有功,赏黄金五十斤。即日起兵器转运使范衡和霍去病出长安前往南阳和巴蜀督办兵器,不得有误!众卿辛苦了,退朝吧,东方朔留下。”

群臣三呼万岁,缓缓退下。殿里只剩下东方朔一人跪在那里。刘彻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曼倩,你受委屈了。你跟朕即刻前往堂邑侯府,轻车简从,不得走漏风声。”

东方朔听到皇帝如此体谅自己,眼泪吧嗒吧嗒的落在殿上青砖上,哽咽着回道:“微臣……领旨!”

刘彻只带了几名贴身侍卫,换了便装同东方朔骑马出了北宫阙朝堂邑侯府驰去。堂邑侯府离北宫门骑马也就半柱香的功夫,几人到了门口却被门房拦了下来,门房听到皇帝的名号后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往前厅跑去,不一会儿从里面快步走出来一名颇有姿色的贵妇,身后跟了一群匆匆忙忙的仆妇太监,那妇人见了刘彻盈盈一拜,口中说道:“臣刘嫖拜见皇帝陛下!”

刘彻脸上已经是笑开了花,他下马一步抢上前去扶住了刘嫖,嘴里说道:“姑姑多礼了,侄儿今天早朝下得早,顺便到姑姑这里看看。侄儿还给姑姑带了坛好酒呢,今天中午就叨扰姑姑一顿了,让侄儿陪姑姑喝两杯如何?”

刘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了起来,嘴里说道:“陛下这些年都已经快把我这个姑姑给忘了!你看看,这多少年了都没来过我家一次!今天难得陛下好兴致,我一定陪陛下好好喝几杯,来,快里面请。”

堂邑侯府上上下下立刻就忙碌了起来。刘彻在前厅坐定,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里他确实已经有四五年没来过了,馆陶长公主是他岳母,还是他亲姑姑,刘彻自从陈阿娇不容卫子夫于后宫开始,一直没少为了陈阿娇烦恼。阿娇自幼钟鸣鼎食,极是娇惯,从来都是别人让着她,哪里能接受卫子夫受宠?一时间未央宫里鸡飞狗跳,刘彻好几年没能过上安稳日子,自然是不愿意到岳母这里找晦气。等到陈阿娇犯下滔天大罪被贬于长门宫之后,刘彻觉得更没法见刘嫖了,也索性不再前来。直到前些日子司马相如呈上长门赋,刘彻心下既感动又带了一丝愧疚和同情深夜前往长门宫,心里的结才稍有松动。但是今天汲黯在朝堂上形容刘嫖无法无天的一番话让刘彻悚然动容,他觉得必须要跟自己的姑姑好好谈一谈,毕竟是皇家至亲,安抚加上威逼,让馆陶长公主以后行事小心些才是。

刘彻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开口。那边馆陶长公主也是心下惴惴不安。自己门下两名得力奴才一夜间被人砍了脑袋,还留下了认罪血书,更糟糕的是这罪状还落入了官府手中。这两天长安城里已经传遍了一名黑衣侠客惩恶扬善、胆识过人的故事,说是连馆陶长公主家的恶奴都敢杀,黎民百姓无不弹冠相庆。董豹在灞桥客栈犯下的恶行自己之前并不知晓,这些奴才们也太过分了,不知道顶着自己的名号干了多少坏事!自己爱女刚刚跟皇上的关系有所缓和,怎么能因为这件事坏了爱女的前程呢?

想到这里,刘嫖离开坐席,在刘彻面前长跪不起,带着哭腔说道:“陛下,老身府上两名奴才的事情全听陛下安排,如果他们干了残害百姓的事情,那确实是死有余辜,老身都恨不得诛灭他们九族!是老身管教无方,让陛下劳神了,今后老身一定从严整治府里奴才,老身有罪,请陛下从严处罚!”

馆陶长公主这番话一说出来,的确让刘彻心里长长舒了口气。 他连忙起身把刘嫖扶了起来,温言安慰道:“姑姑能体恤侄儿一片苦心,侄儿很高兴!话说回来,咱们虽是皇家,但还是要好好管教府里的下人们,不要污了姑姑的英名才好!”

刘嫖含着泪答应了,刘彻扶着刘嫖坐好,他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一下子心情大好。刘彻左右在前厅里看了一番,只见十几名侍女环伺在周围,不见一个男人。刘彻笑着对刘嫖说道:“姑姑,久闻你家主人大名,怎么就不舍得请出来让朕见一见?”

刘嫖身子晃了一晃,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蜡黄,强颜欢笑说道:“陛下说笑什么呢?我家主人已经仙逝几年了,老身想起来,还时时伤心呢。”说罢又要拭泪。

刘彻也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了,他开口便问道:“姑姑,那董偃在府上吗?朕想见见他,把他叫出来吧!”

刘嫖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苍白起来,她居然像少女一样两颊泛起了红晕,扭扭捏捏说道:“陛陛下,不要开玩笑了,他哪里是什么主人,他只是府上的一个下人罢了。老身正让他在后厨忙着,要给陛下整治一席酒菜呢”

刘彻微笑着说道:“姑姑,你也太见外了,侄儿怎么会跟你开玩笑呢?朕早就听说董偃一表人才,早想着到姑姑府上讨一杯酒喝,见识见识这等人物了!就听朕的话,请他出来就是了!”

刘嫖看无路可退,叹了一口气,让身边的侍女去叫董偃出来。只片刻功夫刘彻便听到脚步声响,一个绿衫男子头带一顶绿色高帽,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见到刘彻便兜头拜倒,结结巴巴地说道:“贱贱奴董偃,拜拜见陛陛下!”

刘彻微微点点头,冲他说道:“起来吧!” 董偃身子发抖却不敢起身,刘彻笑着对刘嫖说:“姑姑,朕的话不管用啊,还是你让他起来好了。”

董偃听刘彻这么一说,眼前顿时一黑差点昏过去。耳边听到刘嫖既怒又爱地喝道:“贱货,皇帝让你起来你还不识抬举,你吃了豹子胆了!”

董偃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刘彻仔细打量他,见他面如冠玉,容貌俊俏,身高臂长,确实是仪表堂堂,但是眼神游移,没有一丝一毫霍去病身上那股逼人的英气。他问董偃:“今天中午给朕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董偃嗫喏着正要回答,刘嫖在一边笑着插话道:“陛下,等会儿上来不就知道了吗?为了等陛下这一顿饭,老身等了不知多少年呢!今天给陛下准备的,保准是在宫里没有的玩意儿!” 她对着董偃喝道:“还不赶紧退回厨房去,料理不好皇上的膳食,仔细你身上的皮!”

董偃连忙行礼退下。不到片刻功夫便整治出一大桌席面,由四个侍女抬着走了出来。众侍女手脚麻利地将膳食备好,用一个极大的长条漆盘举着放在了刘彻面前。另有人将刘彻带过来的酒打开,给刘嫖和刘彻每人斟满一樽放在面前。刘嫖闻到酒香,不由得喝了声彩:“真是好酒,还是陛下宫里所藏珍贵啊,老身这辈子别说喝,就是闻也是头次闻到这么香的酒!”

刘彻正色对刘嫖说道:“姑姑有所不知,这酒是长安东边几十里灞桥边的一家客栈所酿,用的是头年冬天的雪水,江南的碧糯,当年秋天的桂花和菊花精酿所制,端的是举世无双,姑姑请!” 刘彻对刘嫖一抬手,自己仰头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赞道:“好酒!”

刘嫖也喝了一大口,但觉入口甘醇,果然是世间不二的佳酿,她也大声赞道:“果真是举世无双!陛下,老身回头就去店里把方子抄回来,给陛下酿上几千石放在长门宫,陛下有空去饮便是。”

刘彻放下手中杯子,凝望着刘嫖问道:“姑姑,如果店主人不给你方子呢?”

刘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陛下,谁敢跟我天家过不去?信不信老身命人一把火烧了他家的店,抢了他家的方子?”

刘彻重重地一拍面前的案子,惊得满堂人一颤,他冷冷地说道:“姑姑,你是在装疯卖傻还是真的不知?”

这句话把刘嫖吓得六神无主,她赶紧离席跪了下来,颤声说道:“陛陛下,老身真的不知皇上何出此言,还请皇上示下。”

刘彻看刘嫖不像是在装模作样演戏,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姑姑,拜你府上恶奴所赐,这家店满门被灭了口,恐怕姑姑今后再也喝不到这么好的酒了!”

刘嫖听了刘彻这几句话,心里恐惧更深,堂邑府中上上下下一众人等纷纷跪倒,连大气都不敢出。但是刘嫖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她心里转了几转,便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想到此节她反而平静了下来,对刘彻说道:“陛下,老身府上掌事董豹和执事董无疆前晚被人砍去了脑袋,那董豹更是伏尸在老身门前,老身当时便觉得事情有蹊跷。陛下适才所说客栈被人灭门如果是这两个奴才所做的恶行,老身决计不会包庇其族人,请陛下按照大汉律处罚便是。老身管教不严,也请陛下一律治罪。但是老身无论如何不会指使奴才们去谋财害命,请陛下明鉴!”

刘彻对刘嫖这番话甚是满意,以他对刘嫖的了解,也知道她不至于去干出这等恶事。他起身把刘嫖扶起,温言安慰道:“姑姑,朕已经查明了真相,令人诛灭了这两个恶奴,事先没有跟姑姑打个招呼,还请姑姑担待。来,朕陪姑姑喝酒,董偃,告诉朕你这做的是什么菜!”

刘嫖只觉皇帝对自己府上的事情无所不知,她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回到了席上,董偃也忙不迭地膝行上前,指着刘彻面前食案中左边第一个黑底红漆的碗说道:“回陛下,这道菜名字叫‘沧池绿波’,请陛下先尝尝味道如何。”

刘彻往碗里看去,只见碗中汤头浅黄清澈,汤上面浮着一层细细的碧绿葱花,宛如波浪一般。葱花被麻油煎过,香气扑鼻而来,汤下面几块大小半寸许如白玉般的东西清晰可见。刘彻拿起汤勺,连汤舀起一块放入口中,只觉汤味鲜美至极,葱花在口中散发出麻油的浓郁香气,那块东西入口柔软即化,鲜嫩无比。他一口吞下大赞道:“好!董偃,这是什么东西?朕从来没有尝过!”

董偃正要回复,刘嫖在一边强颜欢笑说道:“陛下,待你都尝过了再说也不迟。”刘彻点点头笑道:“那就依了姑姑呗。”董偃指着第二道菜说道:“陛下,这道菜名字叫作’玉堂踏雪’,请陛下品尝。”刘彻看过去,只见一个深绿色的玻璃盘中盛放着一大块寸许厚,四寸见方的如白玉凝脂般的东西,像极了未央宫玉堂殿前白玉砌成的台子,上面用鲜红色的蟹黄点缀成一朵梅花的图案,红白交相辉映,美艳绝伦。刘彻舀了一块放入口中,那蟹黄鲜香和着一股熟悉的火腿香味直冲脑门,忍不住赞道:“好吃!难得你们还惦记着玉堂殿前面的那一片梅花!”

刘嫖幽怨地说道:“陛下,老身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进过未央宫了,那片梅林,是陛下小时候和阿娇经常一起玩耍的地方呢,老身怎么能不记得!” 说着便要拭泪。刘彻连忙皮笑肉不笑地端起金樽敬了刘嫖一杯,又问董偃:“这第三道是?”

董偃现在也没那么紧张了,他笑着回复道:“陛下,这道菜名字叫’兰台望月’,请陛下一试。”刘彻见眼前又是一个深蓝色的玻璃盘子,里面一片片被炸得焦香的金黄色薄片摞得老高,高出盘底三寸多,堆成了长门宫兰台的模样,右上角三寸远处深蓝色的盘底上放了一个切开一半的腌得流油的鹅蛋黄,一看之下确实菜如其名,有模有样。刘彻夹了一片放入口中,又是忍不住大赞道:“好!那这第四道是?”

“回陛下,是’石渠灯火’。请贱奴为陛下烹制。”董偃把第四个盘子拉开,离刘彻远了一点。刘彻看到这是一个长方形的铜盘,盘内浅浅地铺了一层麻油,中央是堆成石渠阁模样的玉山一座。董偃取出燧石打着了火,点燃盘内麻油,火势顿起,将玉山包围在中间。董偃对刘彻说道:“陛下,等到火势一灭即刻食用,注意不要烫着。”

刘彻看着眼前跳动的火焰,闻到散发出来的阵阵香气,不由得叹道:“姑姑,你可真会享受,朕在宫里哪有这般讲究?董偃,告诉朕这些菜肴都是什么东西吧。”

董偃行礼回复道:“陛下,今天长公主不知陛下驾临,贱奴准备的材料不足。但是前些日子正好淮南王爷给长公主带来了个方子,用卤水点制豆浆制作世间无双美味,淮南王爷称之为豆酪,又因为其味道鲜美别名为’小宰羊’。这第一道’沧池绿波’汤是用长公主府上常年熬制的鸡汤煮制的豆酪,加上少许煎葱花提味;第二道’玉堂踏雪’正如陛下所言,是用煮熟的蟹黄做成梅花形状,给这豆酪提味添色,豆酪中贱奴匀匀地填进去了些许火腿丝,在笼中蒸熟,火腿的鲜味也进了豆酪;第三道’兰台望月’是用香油煎出来的豆酪片儿,堆成兰台模样,用腌好的天鹅蛋黄当做月亮了;第四道’石渠灯火’看似无奇,但是豆酪里面贱奴放了略微煎过的鲅鱼排,是齐国赶着天寒送过来的,新鲜着呢。等火势熄灭后,豆酪呈金黄色,里面的鱼鲜味也提了出来,再配上陛下带来的酒,味道自然不俗。不知这一膳是否能让陛下满意?”

刘彻听董偃逐一介绍菜名,眼前竟然历历浮现出儿时跟阿娇在沧池上泛舟,玉堂殿前折梅的情形来。这兰台望月和石渠灯火可不正是阿娇在长门宫兰台上夜夜北望石渠阁吗?他心下一酸,引杯长饮一樽,强颜对刘嫖笑道:“姑姑,你府上的主人可真有一套。朕何止满意,来日朕还要请董先生到宣室殿给朕下厨会饮群臣呢!不知姑姑到时会不会答应?”

刘嫖听到刘彻称董偃为董先生,又称他为府上主人公,再加上让董偃去宣室殿帮厨,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抹了一把眼泪对董偃说道:“贱奴才,还不赶紧谢过皇上!”说罢就要起身给刘彻跪下行礼,刘彻一把将刘嫖扶住笑着说道:“姑姑,那淮南王太偏私姑姑了,这么好的方子居然只给姑姑,连朕都不给呈上来一份!请姑姑把淮南王的方子拿来,让朕见识一下如何?”

刘嫖正在兴高采烈的份上,口里连声说道:“老身岂敢不遵旨?董偃,去到书房把上个月淮南王让那个矮胖子带来的书札拿来!”

董偃领命,忙不迭的跑到书房取来了书札,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刘彻面前。刘彻打开一看,是约两尺长、一尺宽的一方黄绫,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隶书:“馆陶大长公主殿下雅鉴:臣弟一别长安三年有余,唯吾皇之天尊与殿下之玉容铭刻在心,不敢有忘。臣弟近日来耽于修行之事,试验仙方无数,偶得此玉酪,鲜香无比,不敢独专,特进献于殿下。臣弟唯愿吾皇三十大寿之日,能与殿下共侍宴于长门宫,以慕圣上天颜,兼图殿下开怀而已。臣弟刘安叩首再拜。”

刘彻心里冷笑一声,这刘安可真是会投其所好,明知道陈阿娇幽闭在长门宫,偏偏为了巴结刘嫖,在信中说要在长门宫摆自己的三十岁寿宴。这厮整天求着修仙不成,炼丹却炼出了这人间美味,倒也不失是一桩乐事。刘彻看到书信后面是细细密密的豆酪制作方法,心中再无可疑之处,便笑着对坐在远处的东方朔说道:“曼倩,到书房抄了这方子去,回头给了少府汤官,在未央宫和长乐宫比着给朕和太后做出来!”

东方朔自从来到堂邑府上就一直默不作声,滴酒未进,刚才看到董偃给刘彻一道道菜介绍下来,早已馋得口水直流,但是刘彻不发话自然是不敢动著。此刻听到皇帝又让他去抄了方子,不由得叩头求饶道:“陛下之圣明,远超上古之三皇,但是自古天子不差饿兵,能否容微臣吃几口再去?否则微臣饿的头晕眼花之际,手上哆嗦,写出来的字怎么能入皇上的法眼?更不用说进献给太后了,微臣万死虽不足惜,但是要让皇上担了个不孝的……”

“闭上你的臭嘴!”刘彻笑骂道,“赶紧给老子吃饱了再去!”刘彻这一骂,连刘嫖也不禁莞尔。她立刻让侍女给东方朔准备豆酪,又对董偃说道:“贱奴才,早上你排演的楚歌呢?还不拉出来给皇上演上几曲助兴!”

董偃连声称是,他吩咐身边的侍女前去传令,不多时便从屏风后面走出了几名歌女,朝刘彻行过礼后在殿侧的琴瑟编钟前各自坐好站定。董偃从袖中取出了一管玉箫放到嘴边吹了起来,只听一缕箫声呜咽传入了众人耳中。东方朔本来正在刻苦清扫’玉堂踏雪’,此时也停住了大嚼,竖起耳朵听那箫声。

箫声婉转,一开始似乎是空山泉响,潺潺汇成小溪;不一会儿琴音掺入,乐声清冽,犹如鸣泉激石;片刻间幽泉流出了山涧,化作条条小河欢快奔流;刹那间突闻瑟钟齐鸣,仿佛条条小河汇入大江,乐声隐隐然有江河波涛之势。

音乐动人心魄,刘彻已经仿佛置身于大江之畔,望波涛汹涌,听潮起潮落。正沉迷间突然听到屏风后一缕歌声传来。刘彻凝神看去,只见一位绝色女子且歌且舞翩然前来,她一袭红裙及地,纤腰间一抹青色玉带,双臂带起一双雪白的流云长袖,脸上肤如凝脂,两道弯眉如黛。她来到刘彻面前盈盈一拜,口中歌声丝毫不缓。刘彻饶是早已见惯了人间美色,乍看到这歌女的如丝媚眼和眼中的湛然秋波,不由得心里砰砰跳了起来。他把目光移向了别处,收摄心绪仔细听那女子唱道:

南有乔木兮不可休;汉有游女兮不可求。

汉之广兮不可泳;江之永兮不可方。

翘翘错薪兮刈其楚;美人何归兮秣其马。

汉之阔兮不可泳;江之流兮不可方。

翘翘错薪兮刈其蒌;美人于归兮秣其驹。

汉之湍兮不可泳;江之逝兮不可方。

何日再见兮宁有期?望断天涯兮泪沾衣

唱到后半段,那女子翩然转了起来,只见衣袖如云,红裙如霞,歌声丝毫不歇,竟是一唱三叹一气呵成,歌声摄人心魄,仿佛要钻入人心里最深处一般。

刘彻听出来了,这是由诗经汉广一曲改编的楚歌。楚歌本来就曲调凄婉,再加上这女子的绝世楚舞,让厅上众人莫不悚然动容。刘彻闭上眼睛,任由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这首诗他从小熟记在胸,教他的是已故太子少傅、诗经博士王臧。

那时刘彻年方八岁,刚被立为太子不久,孝景皇帝拜卫绾、王臧为太子太傅、少傅,两位师傅教导太子刘彻十分尽心,但由于两人同为儒生,导致笃信黄老之学的窦太后十分不满,孝景皇帝迫不得已又追加了黄老之徒汲黯为太子洗马,郑当时为太子舍人,一同教导刘彻。十四年前孝景皇帝驾崩,刘彻即位,当即同王臧等人议论恢复明堂,践行儒家大礼,却被窦太后严令废止,恩师王臧在狱中自杀,死前都没能见上一面。

此情此景深深勾起了刘彻心里的刺痛,他怨恨自己当时是那么弱小,连一个老太婆都可以对自己颐指气使,随意诛杀自己身边的大臣,乃至恩师。这种情形再也不能出现在汉宫里了!

此时歌舞已经停歇,众人看着泪流满面的刘彻不知所措,面前的红衣女子早已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刘嫖和董偃正准备跪下请罪,却见刘彻用衣袖拭了拭泪,立刻又换上了一副笑容,刘彻对着跪在地上的歌女说道:“你唱的真好,抬起头来让朕看看吧。”

那女子慢慢抬起头来,双眼也是泪水盈眶。刘彻温言安慰她道:“你不用害怕,朕不会责罚你,你唱的曲子让朕想起来一些往事,是朕失态了。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

那女子盈盈一拜,凄然说道:“回陛下,贱奴并非害怕,而是万万没有料到陛下竟然会是贱奴的知音,今日在陛下面前唱完这一曲,贱奴虽死而无憾了!贱名李延年,中山人氏,随家父移居长安已经很久了。”

刘彻刚想开口说话,那边东方朔也已经看清了李延年的面容,他惊讶得下巴都几乎掉了下来,指着李延年说道:“你……你……”

李延年也看清了东方朔,她嫣然一笑,施施然回复道:“东方大人,想不到在这里又见面了。”

座中诸人见东方朔和李延年居然相识,无不感到惊讶。东方朔看到了刘彻眼里的疑问,连忙跪下叩首说道:“陛下,恕微臣荒唐,前一阵子微臣在簪玉楼听曲儿,遇到过这位李……李……”

刘彻已经料到了**分原委,这厮肯定被李延年的美色所吸引,干下了不知什么荒唐事情。他忍不住喝道:“东方朔,你平日里伶牙俐齿,今天怎么连话都说不清楚?给朕从实招来!”

东方朔吓得哆哆嗦嗦地说道:“陛……陛下,微臣当时见了这位李……,当即魂儿就丢了,再加上微臣刚刚与前妻分开,就……就托了媒人过去……”

这下轮到刘嫖忍不住了,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将嘴里含着的一口酒喷到了面前席上。一面的董偃却不敢笑出声,低头死死咬着嘴唇盯着眼前的地面。刘彻倒是被刘嫖弄糊涂了,不动声色地看着刘嫖在那里狂笑。

刘嫖笑得前仰后合,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歇下来,她指着东方朔骂道:“你个死猴子,这长安城里但凡有个美人儿是不是你都想娶回家里?”她转向刘彻笑着说道:“陛下,这李延年的歌舞虽然是簪玉楼一绝,但是平日里可不出来献艺,他不是女儿身,他是簪玉楼主人李同的二公子!”

刘彻一听之下顿时瞠目结舌,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李延年,只见他一双妙目凝视着自己,眼中脉脉含情,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人是个男子。他揉了揉眼睛,恍惚间仿佛看到是陈阿娇跪在眼前,再用力揉揉眼睛,又依稀是卫子夫在姐姐平阳公主府上初次见到时的模样。刘彻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他索性不再看李延年,望着厅外的蓝天问道:“李延年,大长公主说的可是真的?你家中还有何人?”

李延年不慌不忙地回复道:“回陛下,正如大长公主所言,贱奴是家父堂前不肖犬子。家父从中山到长安已经几十年了,家母已经去世,家中还有长兄李广利,三弟李季和四妹李妍。贱奴虽是男儿,却自小喜欢女红歌舞,今日楚歌以女装扮相,惊扰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刘彻长叹一声,仿佛是自言自语道:“恐怕这世间女子,姿容比得上你的也没几个。”他转向董偃问道:“董先生,你这编排的楚歌楚舞的确是精彩绝伦,朕在宫里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朕赏你和李延年黄金各五十斤,你再好好编排演练,朕择日赐宴宣室殿,你俩随我姑姑一起过来。东方朔,回去后你选个朕不太忙的日子,让苏文传诏便是。”

刘嫖、董偃和李延年正要各自叩首谢恩,耳边却听东方朔亢声说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歌此舞不宜再看,赐宴宣室殿更是不可!”

此言一出,刘嫖又惊又怒,董偃和李延年被吓得脸色煞白。刘彻被东方朔这么贸然顶撞了一下,顿时觉得血冲脑门,颜面无存。他强压住怒火冷冷说道:“曼倩,你又有何高见?说出来让朕等孤陋寡闻之人听听。”

“陛下,微臣罪该万死,扰了皇上和大长公主的兴致。但此歌舞颇有来历,是昔年高祖后宫戚夫人所作,歌舞悲戚,这几十年来在长安北闾倡馆颇有传唱,如何能在宣室殿排演呢? 再说戚夫人和赵王下场又都凄惨,此绝非吉祥之乐舞,请陛下三思啊!”

东方朔的话如雷贯耳,让座中各人都大吃了一惊。刘嫖小时候跟着父亲孝文皇帝来到长安,自然在宫里听到过戚夫人和儿子刘如意的惨剧。刘彻自己也听太后说过戚夫人乃是高祖宠妃,戚夫人也是赵国人,但是却善为楚舞,戚夫人儿子赵王刘如意最得高祖欢心,高祖晚年甚至有意将皇位传给如意,打算把太子刘盈废掉。后来吕后找到张良,张良出面请来了商山四皓辅佐太子刘盈才幸免被废。但是高祖死后吕后却将戚夫人治死,手段极其残忍,将孝惠皇帝刘盈吓得几乎疯掉,不久便郁郁而终。这段公案差不多是大汉立国以来未央宫里最惨的一出了。

刘彻想到这里也禁不住毛骨悚然,刚才的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他无趣地摆了摆手,对东方朔说道:“曼倩,朕知道了,你跟朕回宫去吧。即刻让苏文把封赏送到大长公主府上。”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对刘嫖拱了拱手说道:“不打搅姑姑了,日后有空再来府里相聚,就此别过,你们不用送了,免礼吧。”说罢径直朝外走去,东方朔连忙跟了上去,两人脚步极快,片刻间便走出了前厅。

刘嫖看着东方朔远去的背影,眼里迸射出恶毒的光芒。 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皇帝啊,你既然喜欢这类倡人小丑留在宫里,那本宫就成全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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