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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转眼间已经到了元朔六年的早春二月,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万物生机盎然,长安城内草色遥看,青翠一片,借着去年的残雪和这开春第一场的春雨,城外的冬麦长势喜人,麦苗已经窜出来一尺多高。东西市上挤满了海内外的客商,将长安城里的各种营生弄得都热闹了起来。

此时长乐宫北边东市中央的醉风楼酒家下面,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间是径许两丈的一片空地,两只斗鸡正在你死我活地激战,其中一只斗鸡通体红色羽毛,形体虽不甚大,但是动作极其灵活,在空中腾挪扑击,将另外一只浑身黑色羽毛的斗鸡啄得遍体鳞伤。黑色斗鸡的主人是一名五十岁上下的老者,他眼窝深陷,气色萎靡,拿着酒杯的右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声嘶力竭地为自己的斗鸡助威。而红色斗鸡的主人是一位翩翩公子,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一副胜负了然于胸的样子。眼见再斗下去那只黑鸡性命不保,那位公子一声呼哨,红色斗鸡仿佛是得令的士兵一样停止扑击,不慌不忙地踱进了一边给自己准备的笼子里。而黑色斗鸡也已经用尽了力气,悲鸣着躲到了老者身边。

眼见这场比斗胜负已分,人群中一直坐着的一位年轻公子长身而起,吩咐身边的两名长随核对分派赌资。人群中押对胜利一方的兴高采烈,输钱的无不垂头丧气。一个老赌徒输了不少,凑到那黑鸡的主人面前说道:"田侯爷,这对手来的奇怪啊,长安城里从来没见过这号人物和这等神鸡,要不让小的去给你查查底细?"

那田侯爷反手一个巴掌扇在那老赌徒脸上,声音清脆之极。众人耳边都听到他厉声喝道:"不长记性的狗东西,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再在老子面前提侯爷这两个字,老子打掉你的门牙!"

那老赌徒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忙不迭哭丧着脸点头称是。坐庄的年轻人见状走上前来对着田侯爷施了一礼,笑着说道:"田大人生什么气嘛,和气生财,人家这是巴结你呢。来来来,我子仲请你到醉风楼喝他几杯消消气!"

那田大人见这位名叫子仲的年轻人出面,气早消了一大半,顺势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连忙说道:"又要贤侄破费了!贤侄不愧是天子的外甥,为人处事都这么漂亮!"

子仲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田大人,说起骨肉亲疏,令尊还是皇帝的亲舅舅呢,要论尊贵我哪里比得上你啊!今天你败在了赤凤的手里,这赤凤大有来历,端的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等会儿酒菜准备完毕,小侄给你细细道来可好!"

田大人连声称是,两人回身正要往醉风楼上走去,突然听到人群中一个少年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打遍天下无敌手?我看未必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里提着一个铁笼,笼中蜷缩着一只体型瘦小的白色斗鸡,那鸡在笼中昏昏欲睡,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田大人和子仲面面相觑,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那田大人不是别人,正是已故丞相、武安侯田蚡的长子田恬,他是先皇太后的亲侄子、当今天子的表哥。田恬本来是横行长安无所顾忌的人,没想到皇帝因为卫青奏报他当年欺负范衡打断其双腿,妄图私吞昆仑琴的事情,将他狠狠收拾了一番,在元朔三年冬天太后大丧期间因为服饰不端、脸有喜色把田恬的侯爵给除了,他一下子少了大部分的入项,再加上平日里挥霍无度,这三年来日子一天过得不如一天,眼下只能跟一帮市井无赖走狗斗鸡维持生计。因此这几年来田恬对卫青、霍去病和范衡一直怀恨在心,但迫于卫青的威势只能忍气吞声。

而这子仲来头也不小,他是已故王皇太后长女金俗之子。金俗是王皇太后入宫前与前夫所生,后来被韩嫣费尽心机从民间找到以巴结太后,却没想到拍马屁拍的不是地方,太后厌恶韩嫣与刘彻在一起鬼混,并且私窥干涉自己家事干脆赐他自尽,竟然让韩嫣因此丢了性命。而子仲的母亲金俗平日里安分守己,温良恭俭,因此刘彻对这个异父的姐姐甚为敬重。但是金俗在元朔四年因病去世,子仲从此便没了管教,开始仗着自己有个皇帝舅舅,在长安城中横行霸道,斗鸡遛狗样样都干,最近发现与其自己养鸡狗来斗还不如聚众赌博坐庄来得实惠,于是在长安开了好几个赌场自己当了庄家,无论哪方输赢自己的抽水都颇为丰厚。田恬这两年来经常参与子仲经营的斗鸡之局,而且一直是常胜将军,差不多全靠赌资维持他的日常开销了,没想到今天输在了这新来的公子手中。

其实眼下最按耐不住之人却是那赤凤的主人。他长身玉立,服饰华贵,见对面口出狂言的少年虽然眉清目秀,但是眼珠却是湛然的蓝色,连头发也泛着金黄,不由得心下起疑。不过那少年浑身衣着都是汉人打扮,连说话都是字正腔圆的长安口音。他见识多广,当前胡汉通婚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又见到那少年服饰普通,衣服上甚至还带着尘土,不由得心里轻慢了许多,他对那少年高声说道:"这位小哥,是要跟在下的赤凤比试一下么?"

此人其实大有来头,乃是淮南王刘安的太子刘迁。他此番进京入朝觐见天子,昨天刚刚抵达长安,正等着皇帝择日召见。这刘迁娶的是子仲的亲姐姐,也就是皇帝的外甥女。加上刘安本来身份显贵,天子对他也敬重有加,是以刘迁平日里也骄横跋扈惯了,根本不把朝中大臣放在眼里,更不用说市井小民了。刘迁酷爱斗鸡,自己养了一只神勇无双的斗鸡名为赤凤,之前确实是斗遍天下无敌手,这次一路带了过来。那子仲为了巴结刘迁,便带了他来到自己的斗狗赌鸡的场子里逍遥快活,今天一出手便斗败了田恬,是以刘迁正在兴头上。他不愿意显露自己的身份,所以在场的除了子仲之外都以为他是子仲的狐朋狗友,外地进京的一个纨绔公子而已。

谁知那少年却摇摇头说道:"不用比了,你的鸡是斗不过我家呆头的。我还有事情先走,失陪了。"说完他提着鸡笼转身就往人群外挤去。众人听这少年称自家斗鸡为呆头,人群中登时哄笑声四起。

众人的笑声深深刺激了刘迁的自尊心,他怒不可遏,从他生下来起就没人敢对他这样无礼,今天一个胡汉小杂毛竟然敢让他在长安街头下不来台,他哪里忍得下这口恶气?他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右手短剑挥出,一道寒光闪过,少年手中的鸡笼已经从中断开,那只白色的斗鸡随着笼底掉在了地上。

少年只觉得手中一轻,回身看去发现呆头已经卧在了地上,仿佛睡不醒似的兀自在那里打盹。四周人群又是一片哄笑,刘迁把一锭金子扔在了地上,得意洋洋地冲他说道:"小子,今天本大爷的赤凤要跟你这呆头斗一局,不管输赢这锭金子都是你的,只要能让大爷高兴,大爷还有封赏!"他不等那少年回应便一声呼哨,赤凤听到主人叫唤,志得意满地出了笼子绕着那呆头打转。

众人见丢在地上那锭金子恐怕有半斤之重,心里不禁大为吃惊,纷纷猜测刘迁到底是什么来头。而那少年却丝毫不为这锭金子所动,他仿佛没看见似的对着呆头咕咕叫了两声,说来也怪,正在地上打盹的呆头听到了他的叫唤立刻站起身来,不紧不慢的踱到了少年身边。少年轻轻抱起呆头说道:"乖宝贝,我们走,不要跟这些污七八糟的货色们一般见识。"

少年的这句话把刘迁彻底惹火了。他欺身上前,神出鬼没地扇了少年一记耳光,在他肩头一推又将他推了个跟头,呆头随着主人掉落在地上,站起身来警惕地看着刘迁。

那少年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他一抹嘴角,手上竟然沾满了鲜血。少年大怒,恨声说道:"呆头,这厮不知死活,你替大爷我教训教训他!"

他口中说的这厮,分明针对的是刘迁,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周边的人越聚越多,连醉风楼上的客人们都纷纷探出身来看这出热闹。刘迁这下正遂了心意,他一声口哨,便要指挥赤凤前往攻击呆头。

呆头站在那里跟一尊泥塑一样一动不动,双眼中却光芒四射,死死盯住了赤凤。那赤凤看着呆头,叫声竟然怯了,逡巡着不敢上前,不管刘迁如何呼唤都往后缩,最后竟然躲进了笼子里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出来。刘迁又惊又怒,周边众人也是心下暗暗吃惊,这呆头果然有些邪门。

只有在一边观战的田恬心间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个念头,他对着少年一拱手说道:"敢问这位小爷,上林苑杨得意大人,可是你的长辈?"

那少年茫然答道:"杨得意?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抱起地上的呆头,摸了摸它的脑袋说道:"咱们走吧。"

刘迁冷笑一声说道:"胜负未分就想溜?哪里有这么容易?" 他欺身而上,一把朝少年胸前抓去,少年往后闪避已然来不及,眼见刘迁的手已经要抓住少年的衣领,那呆头如闪电般伸颈一啄,登时将刘迁的手啄得鲜血淋漓。

刘迁手上剧疼,怒火冲天而起,他也管不了这是长安光天化日下的街头,顺手抽出短剑便向少年刺去。随着众人的惊呼声,短剑化作一条银色的闪电,眼看就要刺进少年的胸膛。

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众人耳边听到一声少女的呼喊:"金虎,拿下他!"眼前一道金色魅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一口咬在了刘迁的手腕上。那影子甚是雄伟,在空中就势翻滚转了一个圈,把刘迁的身子也在空中转了整整一周,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鼻血直流。他强忍着疼痛往前看去,只见一只巨大的金毛犬站在面前,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看得他毛骨悚然。巨犬的身后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身材婀娜,容颜俏丽,手持一把短剑正对着他。

刘迁哪里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一个翻身跃了起来,手里的短剑化作一团银光朝少女砍去。少女和少年同时退后,两人口中哨声大作,那金虎和呆头仿佛得到号令一样,同时朝刘迁扑来。任凭刘迁如何挥动手中短剑,就是刺不到金虎和呆头,几个回合下来已经被金虎和呆头咬得遍体鳞伤,丑态百出。

周边围观的众人哪里见过此等场面?大伙儿本来只是想看看热闹,没想到刘迁当场就要对两个孩子行凶,都不禁心中气愤,替那少年和少女捏了一把汗,此时见到刘迁跟鸡犬相斗竟然落了下风,被咬啄得狼狈不堪,不禁感到又好玩又好笑,在心里有颇为畅快之感。

而刘迁已经是几欲疯狂,他再缠斗下去势必要出大丑,眼角余光看到是那少女和少年在指挥一鸡一犬,心里一转念便作势虚劈向金虎和呆头,趁鸡犬躲避之际一声暴喝转变剑锋朝那少女刺去。这一剑去势极猛,那少女绝无可躲的空间,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都不忍见到这如花似玉的少女丧命在这恶徒剑下。

就在剑尖离少女颈中仅剩寸许的一刹那,一条黑色的长鞭悄无声息卷住了刘迁的腰,将他腾云驾雾般拉上半空,刘迁身子还未落地,已经被一个骑在白马身上的青年将军伸手抓住了后领悬在半空。那将军对刘迁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在天子脚下公开行凶?雷被先生的鱼肠剑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话音未落他便将刘迁重重往地上摔去,摔得他在地上挣扎良久,再也爬不起来。

这边厢子仲和田恬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子仲连忙抢到了青年将军的面前就势单腿跪了下去,嘴里颤声说道:"霍将军手下留情!此人是淮南王太子刘迁,将军万万不可伤他性命!"

而此时在未央宫中刘彻刚刚罢了早朝,眼看过了巳时,便诏令丞相公孙弘、大将军卫青、主爵都尉汲黯、大农令郑当时、太中大夫张骞、东方朔、范衡、侍郎司马相如等人前往麒麟殿议事。由于已经将近中午时分,刘彻一并打算赐宴畅谈,众人刚刚在麒麟殿坐定,便见到苏文一溜烟从前门跑了进来,跪在刘彻跟前低声禀报:“陛下,淮南王太子刘迁在东门叩阍,说是一定要见陛下。”

刘迁到了长安这事情刘彻是知道的,但是安排接见刘彻早有计划,他皱了皱眉头说道:“朕有军国要务在身,你告诉他后天早朝后来见朕。”

谁知苏文却不退下,他声带恐惧地说道:“陛下,贱奴已经多次劝说刘迁了,他死活不听,陪他一起来的还有还有骠姚校尉霍大人和卫大将军的义子卫律……”

不等苏文说完刘彻就明白了,一定是刘迁又惹了什么事。这小子在淮南国中飞扬跋扈是出了名的。霍去病幼年坎坷,多年在行伍之中跟着卫青,一直是律己甚严,断断不会惹是生非。去年霍去病跟随卫青出高阙击匈奴,大败右贤王部,差点把右贤王活捉了回来,此役俘虏匈奴部众两万人,牛羊百万头,这次大战虽然没能伤及匈奴主力,但却是汉匈局势的转折点,是以刘彻没等到卫青返回长安,便派使者星夜驰往五原,在战场上加封卫青八千户,官拜大将军,自此以后大汉所有将士都归卫青调遣,而霍去病也因为军功被封为了骠姚校尉。刘彻见众臣在场,心下一动说道:“那好吧,传旨让他们都进来!”

苏文领命飞奔了出去,卫青和张骞、范衡心里都是忐忑不安,生怕霍去病和卫律惹出什么泼天大祸。不多时一干人等都进来了,刘彻一眼看到自己的外甥子仲和表兄田恬居然也混在里面,搀扶着鼻青脸肿的刘迁一瘸一拐的走上前请安,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原本窝着要教训刘迁的一口恶气登时消了一半。他的眼光扫过霍去病和卫律,停留在低头跪着的一名少女身上。

那少女正是蒙贞。刘彻第一次见到她时,蒙贞还是个**岁的小女孩,如今已经年方十三,鹅蛋脸,青黛眉,鼻若削成,口如点樱,端的是个美人胚子。刘彻心下一叹,转头对刘迁故作惊讶地说道:“刘迁,你这是怎么了?谁敢欺负你成这个样子?你尽管告诉朕,朕替你作主!”

刘迁实在不愿意对皇帝实话实说是败于鸡犬之下,他一到这巍峨森严的大殿中便颇为后悔,后悔刚才应该听从子仲和田恬的劝说不凭一股恶气叩阍,但是如今只能一路硬撑下来了,于是开口说道:“陛下请替微臣做主!微臣是被霍去病仗势鞭打才成了这个样子啊,呜呜呜”

霍去病脸上涨得通红正欲辩解,被坐在一侧的卫青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刘彻仔细看刘迁,只见他脸上手上伤痕累累,但都不是鞭打的痕迹,伤口不规则且留有齿印,心下便存了疑问,于是他问在一边跪着发抖的子仲:“子仲,你给朕老实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子仲马上便明白了刘彻根本不相信刘迁说的话,他结结巴巴地回复道:“陛陛下洞鉴天机,明察秋毫之末,刘殿下是被大将军府上的恶爱犬与鸡咬伤……霍大人也……用鞭子摔了他这么一下……”

刘彻皱着眉头听他语无伦次的比划,显得十分不耐烦,跪在一旁的卫律却指着刘迁朗声说道:“陛下,是他先作恶,逼着要跟范先生为陛下训练的御鸡相斗,斗不过又要耍赖行凶,要不是霍大人救我们,我和贞儿恐怕已经死在这恶徒剑下了!”

卫律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稚气未脱,这番话说来义正辞严,毫不拖泥带水,登时便将在一边哭泣的刘迁比了下去。殿上众人听说刘迁要跟皇帝的斗鸡比试,心下无不慨叹这厮是自取其辱。

刘彻用征询的眼光扫了一下田恬,田恬早已经浑身发颤,回复道:“陛陛下,这小儿说的**不离十”

刘彻心里已经明白了十之**,他一转念间便有了主意。这件事发生的正是时候,这两年来关于淮南王广交天下豪杰,在长安群臣中结党丰羽的传闻一直没有消停过,刘彻心里一直拧着一个结。但是近年来跟匈奴大战不断,朝廷无暇东顾,势必要稳住淮南国这一头再说。刘彻看过刘安跟门人编撰的淮南鸿烈,在佩服刘安之余也颇为忌惮他的才华,今天见到刘安的太子竟然被鸡犬斗败,垂头丧气跪在殿前的窝囊样,刘彻心里其实早已忍不住长笑几番了。但是这个局必须做给外人来看,想到这里他温言对刘迁说道:“刘迁,你贵为王太子殿下,要有个皇室贵胄的样子,不要跟这些外戚群臣一般见识,你起来,朕在这殿中有四件未央宫镇宫之宝,其一是朕腰中所佩赤霄剑,其二是和氏璧所制传国玉玺,除了这两件外还有两件,你选一件替朕带回去赐给你父王,当做淮南国镇国之宝好了!” 说完他手朝右前方一指。

这番话听在刘迁耳中是说不出的受用。卫青霍去病即使再显贵,也不过是外戚而已,自己跟皇上那可是三服之内的堂兄弟,这次连镇宫之宝都要赐给淮南国,此番回寿春定会给父王挣足面子,他一下子转忧为喜,转过头去看那镇宫之宝是什么东西。

但是殿前众人心思却十分复杂,卫青听到皇帝让刘迁不要跟外戚一般见识,心下一阵酸涩,连子仲和田恬都是脸上一副悻悻然的样子。司马相如则胸中一阵畅快,连腰杆都直起来不少;东方朔不动声色洞若观火,一言不发看着众人各自写在脸上的心思,顺便也不忘了看一眼皇帝说的镇宫之宝是何物。

此时一名小黄门太监正在举着火把点一盏灯,灯火初起甚是昏暗,俄而光芒四射,众人看到眼前图景,不由得呆住了。

那是一盏高七尺有余的青玉蟠螭龙灯。龙口衔灯,灯光燃起,光照射下龙身上鳞甲皆动,作腾空欲飞状,龙身鳞甲上反射出来的灯光映在殿中的墙壁上,宛若星汉灿烂。

那小太监将灯点燃后把火把置于一旁,起身将灯后三尺开外的一幕拉开,这下让殿中诸人更是吃了一惊—在灯火照射下,一株高一丈有余、一干三枝上生出几百条分叉的红珊瑚树闪耀着赤色的光芒,似乎是在熊熊燃烧一般,看得人目眩神迷,宛如置身仙境。

刘彻颇为得意的说道:“众爱卿,这青玉蟠龙灯是当年高祖入关,在咸阳宫中所见,当即惊为天下第一宝物,后来虽然封存给了项羽,但是项羽倒行逆施多行不义,最后还是由高祖得了天下,便将此灯搬到了未央宫;而这红珊瑚号为烽火树,是南越王赵佗进贡给孝文皇帝的,端的是天下无双。刘迁,今天你就选一样,朕赐给你!”

刘迁早已是眼花缭乱、头昏脑胀。他平生自负见多识广,经常对人夸下海口说长安宫中奇珍未必胜过寿春王府珍藏,今天见识了这两件宝物后已经是如痴如醉,他顺着刘彻的话便答道:“谢陛下隆恩!陛下请赐臣这盏青龙灯如何?”

刘彻笑着说好,当即命苏文将灯收起。殿上诸人中司马相如是颇为嫉妒,但是人家刘迁是天家骨肉,怎么能跟一般宠臣相比。卫青和张骞、范衡都觉得事情是因为自己家里管教不严而引起,却让皇帝卖了这么大一个面子给淮南王,心下是又惭愧又感动,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公孙弘和郑当时是何等乖巧之人,都一门心思投皇帝所好,只要刘彻高兴那什么都是好的。汲黯看了这一幕心里大不高兴,他认为皇帝现在太沉溺于奇宝珍玩,长此下去荒废了朝政那可怎么办。

座中众人只有东方朔看到了刘迁索要青龙灯时刘彻眼里阴冷的目光,在玉龙鳞甲反射的灯火照耀下显得格外诡异。他心里长叹一声—刘安啊,即使你再英明神武,恐怕你的性命都会毁在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手中。

刘迁看着小黄门们把灯包好抬了出去,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刘彻微笑着把这一行不速之客统统打发了出去,今天他有太多的事情要跟座下大臣们商议:对匈奴的战事、郡国和少府的钱粮、与西域各国的外交、天下商品的流通转运……这一切事情都被刘迁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傻子打乱了。刘彻深深吸了两口气,鼻中一股淡淡的檀香传来,跟椒房殿和石渠阁中的香味一模一样,他知道一定是皇后命人跟随焚香了,想到这里他眉头舒展了一些,索性直接问范衡道:“范先生,朕这从弟虽然不才,也算号称是淮南国数一数二的剑客了,你怎么训练的斗鸡,把朕的从弟啄得如此狼狈?”

范衡心下惊恐稽首回道:“陛下请恕臣之罪!臣为陛下驯养斗鸡,用的是庄子一书中记载的法子。当年纪渻子为齐宣王驯养斗鸡,用了四十天的功夫,让那鸡历经了虚浮骄矜、自恃意气、听风而鸣、辨影而惊的阶段,最后变得精神内聚、呆若枯木,别的鸡见了它反而没有敢于应战的,掉头就跑。齐宣王惊奇之余开场斗鸡,果然百战百胜。臣也在上林苑中为陛下设了鸡场,不仅用天下好勇斗狠的名鸡,还用鸡的天敌如狐狸、恶犬加以训练,最终得到了一只可谓天下少有的斗鸡,本来想最近进奉给陛下,没想到伤了淮南王太子殿下,请陛下治微臣之罪!”

刘彻微笑道:“朕哪里有那么多罪要加在你们头上!这朝中的贤良奸猾,你们当真就以为朕分不清楚吗?朕还没有问完你话,既然你从老庄之处学来了训鸡的道理,你给朕说说看,如何驯服天下?”

这番话实实在在是诛心之言,一下子让座中诸人都心神不定起来。而关于老庄和儒家之争,卫青和张骞并没有太多的治学门户之见,但是当今天子尊儒是明摆着的,连丞相公孙弘也是因为治春秋有大成才当了五经博士,进而显贵当了丞相的,因此卫青和张骞都替范衡捏了一把汗。而此刻公孙弘虽然已经是鹤发皓首,但是已经忍不住跃跃欲试要跟范衡辩论一番,势必要以春秋公羊传里的学问压过老庄之术。

汲黯看到公孙弘这个样子颇不以为然。他年轻时当过太子洗马,不过他一直喜好黄老之术,对儒生们的道貌岸然不大能看的过去,加上汲黯平日里对刘彻管教甚严,又愚鲁忠直,所以皇帝那时更喜欢他的另外几个老师如卫绾王臧等。汲黯对范衡和卫青张骞本来也没多少好感,但是这几年战事大有起色,让他的态度也在潜移默化中大为改变了。今天听到范衡说到庄子汲黯反而来了精神,心里已经把范衡划为了自己这一派,竟然要摩拳擦掌时刻准备着替范衡跟公孙弘辩论了。

而司马相如和东方朔又是各怀心思。司马相如这三年来颇得圣眷,皇帝时刻将他跟东方朔带在身边,询经问典丝毫没落下。他心里感激馆陶长公主对他的照顾,自然是巴结得更为用心。无奈这三年来卫青和霍去病风头更盛,捷报频传,陈阿娇那边皇帝虽然每月还去上一两次,哪里又能像卫皇后这样天天伺候在皇帝身边呢?何况这三年来也没见陈阿娇生下哪怕是一个小公主,馆陶长公主也就只能认命,不那么关心刘彻对阿娇的态度了,整日里忙着跟董偃宴饮取乐,偶尔也请皇帝去享受一番。所以司马相如今天是最希望看到范衡出丑的人,他兴致颇高地盯着范衡和皇帝的表情,不甘心放过任何让他可能感到快乐的细节。

而一边的东方朔又是另外一番心思了。他对卫青一家人既佩服又喜欢,这两年来范衡几次跟皇帝论道都让他深为折服,他心里迅速地在盘算如何能在关键时刻帮范衡一把。正胡思乱想间他听到范衡开了口。

“陛下,恕臣直言,微臣虽然以庄子之术驯鸡,但天下万民是社稷之本,不能用驯养来对待。对百姓好的话,虽然地方仅有百里而可以称王。孟子说:’如果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青壮年修具孝悌忠信,在家事其父兄,在外事其君长,便可以用木棍战胜秦楚之坚甲利兵,正所谓仁者无敌。’这话今天看来一点不假。当年高祖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秋毫无犯,后来与项羽争霸时关中百姓争相带着粮食来参军,为被项羽害死的父兄报仇雪恨,三年间便扫平项羽建立了汉室。微臣以为,天下百家之言,需要互相借鉴、互相印证来听、来看,诸家实际上有很多相通之处啊!”

刘彻若有所思,他点点头说道:“先生请继续讲。”

“谢陛下!比如老子谈治天下时说道:’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故无失。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微臣理解老子所说的意思是天下是不能强取的,如果执意用骄奢自满过份的方法去强夺天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如果君子以仁爱、谦逊、俭朴的方法对待子民,天下自动会送上门来。比如以往的商代夏、周代商,都是这个道理。而孟子说王天下其实很简单,只要天下经商的都愿意到陛下的关市,耕田的都愿意到陛下的田野,渔猎的都愿意到陛下的山泽,怎么能不称王于天下呢?在微臣看来,孟子和老子说的实在是一回事啊!”

这番话听在刘彻的心里,一开始宛如一团乱麻,让他思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天下不能巧取豪夺,要靠苍生的抬举才能得到,以仁爱、谦逊、俭朴的方法对待万民,这些道理对刘彻宛如醍醐灌顶,之前先皇在世时经常也提到一些类似的训示,但都没有像范衡这样说得这么透彻明白。殿上其他众人也都被范衡的一番谈论给震住了,都静静听着皇帝和他会怎样继续进行谈话。

良久刘彻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大哉先生此言!还要请先生赐教,朕怎样按照先生说的去做才好?”

范衡回答道:“陛下,赐教万不敢当。依微臣愚见,当下百姓最关心之事乃是生老病死安居乐业。百姓要求实在不高,可归纳为役、税、钱、粮这四个字。粮自从孝文皇帝以来劝课农桑,天下大抵不愁,而役、税、钱这三个字,就要陛下写几篇真文章了。”

“本朝徭役是一大善政,先秦暴虐,男子从十七岁开始服役,孝景皇帝年间延迟到了二十三岁才开始,陛下一直沿用至今,不管是正卒还是戍边,或是更卒都是如此。加上本朝重视军功,凡立军功者封爵封赏慷慨,为国捐躯者体恤厚重,所以陛下征发朔方、五原、渔阳、辽西之役以备匈奴时,百姓没有怨言,父母妻子十里长亭相送,无不叮嘱服役之人要为国尽忠捐躯,这是我泱泱大汉之天朝风范,是我煌煌中华之万民气节,足可以泣鬼神而撼山河。所以陛下征伐匈奴,其实胜负已分,三军会饮龙城是迟早的事情。”

刘彻听得喉头发热,他干涩地说道:“多谢先生吉言。”

范衡摇摇头说道:“这是陛下的功劳,上天也贪不去的。但是陛下要注意一点,本朝更卒之役也不是没有弊端,大汉律规定男子更卒每年不得超过一个月,但是各郡国州县往往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府邸,经常拖延至两个月,甚至三个月,结果是无数青壮年因此违了农时,让家中老弱妇孺在田间劳作,导致五谷收成不足,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弊政,请陛下严加申饬,不得因此动摇了天下粮食供应,伤了国本。”

刘彻稽首拜曰:“谨从先生教诲。”

范衡跪谢说道:“微臣不敢。陛下,这第二篇真文章就是税。本朝沿袭先帝善政,田租不过是三十税一,口算不过是八十钱,仅仅是长安市中一斗酒的价钱,这也是自上古三皇以来难得的太平日子。但是陛下用兵征讨所费甚多,一定有入不敷出之感。微臣以为当今天下商人殷富,可对若干非生计必需的商品酌情征稽商人运转之车船费,如丝绸、美酒等,同时为了不使商人趁乱作奸,一定要在通都大邑设立平准司,由官府经营,严控盐铁、粮食、布匹等市价,如果价低伤及百姓利益,可让平准司酌情收购稳定价格;如果价格居高不下,则由平准司抛售存货。这样便可将商人的利益转到府库,为陛下获得各项经济所用,而且不会伤及百姓。”

范衡这一番话如同一只手在拨弄着刘彻的心弦。刘彻近些日子一直睡觉都不踏实—诚如范衡所言,近年来跟匈奴作战打的不仅仅是兵器和士气,钱粮乃是根本。虽然卫青和霍去病很为汉室长脸,将匈奴打得溃不成军,但是抚恤伤兵遗孤、大军兵饷粮草转运、战后论功封赏哪个不要用到银子?就在昨天少府来报虽然去年夏粮秋粮都大丰收,上林等皇家山林园泽所出也颇为丰厚,但是仍然感到入不敷出,按照刘彻目前的大手笔再行封赏下去,只能动用少府帑币,也就是皇帝的私房钱了。刘彻倒不是心疼自己这些私房钱,他揪心的是先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也就是他的爷爷和父亲省吃俭用攒下的家底,会不会就此败在他的手上。今天范衡告诉他的法子实在是高明,他有如仿佛看到了另外一番天地一样兴奋,但是又不能露在脸上。

殿中诸人都被范衡这番高论给折服了,连一直存心找茬的司马相如和公孙弘也都默然无语。刘彻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范先生这番计议朕会尽快诏令有司进行操办,敢问这第三篇文章如何是好?”

“陛下,恕微臣无礼冒犯各位先帝,铸钱这件事,从高祖年间起怕是就埋下了祸根!我大汉代替暴秦为天下牧,高祖以为秦半两钱重难用,便让民间铸荚钱。究其原因,多半是高祖认为暴秦越多代管天下事,天下反而越乱,法令越多反而奸盗越多,兵马益设反而敌人逾多,所以高祖当年大力轻徭减赋缓刑,这等善政的确是保了我大汉这八十年的繁盛,但是高祖让民间铸币未免有些失之过宽。要知道听任私人铸钱,实际上害的是朝廷和百姓,获利的还是豪强富商,更有甚者乃至于挟铸钱之富而叛天子,孝景年间发生的吴楚七国之乱就是明证。”

七国之乱对在座年长的人来说都可谓是历历在目,当年要不是梁孝王刘武、大将周亚夫和李广、江都王刘非等人拼力死战,这长安能不能保得住可就难说得很了。虽然刘彻没有亲历过这次叛乱,但是母亲王太后在世的时候屡屡得空便谆谆教导,让他心里也刻下了深深的烙印。诚如范衡所说,当年吴王刘濞在东南开凿铜山铸钱,故意将成色不足的钱输入关中,造成通货膨胀,并派人造谣说长安所铸汉半两成色极差,跟吴国所铸半两钱相比价值不到一半,反过来再用成色好的吴国钱以一倍之差在关中兑换,这样造成关中的次钱和好钱一样被吴国席卷,入炉重炼后再如法炮制回到长安市上。这次钱币之战造成长安市场混乱,物价飞涨,百姓恐慌,可谓是杀人于无形。要不是当年梁王和周亚夫将军在潼关外拒敌,几个月内平定了叛乱,时间长了后果可着实难料。

“陛下,当年铸钱而致天下富豪的还有邓通,所幸此人是先孝文皇帝御前黄头郎,并没有恶意铸次钱充好扰乱关市。先孝景皇帝其实也知道民间私铸的弊端,在孝景皇帝九年颁诏天下,禁止民间私铸,但并没有责令郡国和有司严加执行,是以陛下执掌天下以来还不断有人私铸以图取暴利。如果陛下再不及时收取铸钱之权到朝廷,恐怕还是任由豪强鱼肉百姓,最后折损的还是陛下的名声,让陛下失信于万民啊,微臣请陛下三思,早日颁布钱政为上策!”

范衡说到最后已经是语音颤抖,他伏地长拜,身子不停抽搐,显然内心是十分激动,情绪难以平复。

刘彻心里十分感动。朝堂之上能有这样的忠良之臣,实在是本朝的幸事。铸钱这件事他心里也早有想法,但是由于牵涉太广、太大,让他迟迟下不了决心。今天范衡提到了七国之乱,当年吴王私铸钱搅乱长安关市的事情刘彻是清清楚楚,如今吴国封地已除,当年铸钱的工匠多半流落到了淮南国,再加上淮南国本身就有铜山之利,这让刘彻不能不有所顾忌。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该如何做,但此时此刻他却不表示出来,只是笑着说道:“范先生请起来,这三年来你帮朕督造兵器,帮卫青协防朔方,为我大汉立下赫赫功劳,可朕赏你的宅子你却不要,非要跟卫青住在一起。今天你这一番谋国之言,可算得上是连城不换。苏文,将火焰树赐给范先生,今天就搬到卫青府上去!”

范衡正要推辞,刘彻袍袖一挥将他的话硬生生扇了回去。“这株火焰树世上绝无仅有,哪天你要缺钱了,随便折下一枝也能换他几座城池!今后别说朕老占你卫大将军家的便宜!”

卫青和范衡都惊悚得说不出话来,唯有伏地谢恩。司马相如看着那株仿佛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树,仿佛是有人用手捏着他的心脏一收一放似的,一会儿空一会儿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萦绕在心头久久不去。

殿中所有人、包括刘彻都没有想到的是,时隔四百年之后,西晋荆州刺史石崇拿到了这火焰树上仅高三尺有余的一枝,居然敢以此羞辱国舅王恺,以铁如意打断了晋武帝赏赐给王恺的两尺珊瑚。

卫青和张骞、范衡在一个多时辰后离开了未央宫回往大将军府。皇帝刚才在麒麟殿中立下宏愿,要在五年内悬伊稚斜单于的头颅于长安城宣平门箭楼之上,这实际上相当于给卫青立下了军令状。另外皇帝要下一个沐日之后在宣室殿赐宴,宴请的主角竟然是淮南王太子刘迁,皇帝偏偏还要让卫青、张骞、范衡和霍去病作陪,这摆明了是让冤家聚首的架子。

三人各怀重重心事,路上竟然无话,片刻间便回到了卫青的府上。这座府邸也是刘彻新近赐给卫青的,在原来车骑将军府的东侧,面积却大了一倍不止。这三年来张骞的儿子托赫—现在已经改名叫卫律了—一直跟着卫青和范衡生活,由卫青和范衡教导他武功和经文。张骞虽然时时前往卫青府中看望儿子,无奈卫律对他一直颇为冷淡,即使卫青和范衡多次教导也无济于事。但是令张骞欣慰的是卫青将卫律视为己出,照顾得十分周到。范衡也感念图雅在世时挺身而出仗义救下他和蒙贞的恩情,对卫律教导也是十分上心,因此卫律在卫青府上可算是最受宠爱的孩子,不仅远远超过霍去病、蒙贞和卫英,甚至还超过了卫青的亲生儿子们,可以说是有些被卫青和范衡溺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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