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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曾见的长廊,此时正幽深而曲折地穿梭在黑夜间。小和尚提一盏煤油灯在前边缓步而行,曲谨怀搀着梁冉一步一步跟着走,一不留意蹭到了栏杆,沾黏了一手粉扑扑的灰。

女人这时倒听话,低垂着头靠在他肩上,浓重的酒气随着呼出的气呵在颈窝,有些麻酥酥的痒。

烛火隔着镂空灯罩将她侧脸染成一片浅浅的橘,她睫毛长长地压下来,睡容恬静而安详。

“你们好奇怪。”

方才惨遭调戏的小师傅耳尖还红红的,等到四下无人才敢和他交谈,眼睛熠熠发亮,“别人拍戏都是去横店呀,你们来这破庙拍什么呀。”

他手腕轻轻一抖,纸皮灯笼顿时被抬高了一些,映远了前边的青石板。

“导演追求真实感,觉得横店的那些寺庙景色彩都太鲜艳,拍着就不好看。”小孩还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圆溜溜的脑袋像个青皮瓜,虎头虎脑得招人喜欢。曲谨怀笑了,随口和他聊了几句,“你们主持和羊导是朋友,又加上是古寺,自然选在这儿。”

他一眼扫到昏暗光线照到的墙,残破的微信二维码被风倏地一下吹刮起来,如一尾单薄的蝶翼。

名为古寺,骨子里到底也染上俗世的铜臭味了。

他把全身没了骨头似的梁冉用力向上一撑,后者梦呓似的低低呢喃着什么,放松着舒展开四肢,如一张哼哼唧唧摊开的鸡蛋饼。

她睡着时杀伤力小了许多,连带着那双如利器的高跟鞋都只虚虚地勾在足尖。小和尚也敢凑近了,大着胆子戳戳她的脸:“为什么要拍摄,她还喝这么多酒啊。”

她肌肤顿时浮上一个浅红的指痕,小和尚赶在曲谨怀皱眉前赶紧举手讨饶:“我戳得超轻的!”

曲谨怀:“……等她醒了你要还敢戳我才服你。”

他这么想着,默不作声地拽了一下梁冉的衣领,遮住了那一痕红。

小家伙像太久没和人聊天了,提了个灯笼在前边蹦蹦跳跳的,一连串的抱怨声就向后丢。寺院缸里的水怎么都挑不完,主持每天悄悄在后厨吃肉都没人发现,春天连最后一只纸鸢都被收了…

“哎!”他忽地一下转过身,目光热切,“你们带我走吧!”

曲谨怀:“什么?”

他颇感诧异地挑高了眉头,眼前的小师傅又忽然扭捏了起来,一手抓着衣角,含糊不清地嗫嚅道:“就是说…嗯…你可以让你们导演偶尔看到我,就和主持说我天生就是演戏的料,然后把我带下山吧!”

说完他还生怕曲谨怀不答应似的,麻溜补上一句:“我给你钱!”

倏然谷间狂风大作,山林齐响,两侧竹林窸窣猛响,恍有女人匍匐于地面嘶声尖叫。举在身前的灯笼应声一灭,接着才颤颤巍巍地亮起一点,烛火忽明忽暗。

曲谨怀背脊无声地抖了一下,强装镇定下来。但他一见那小和尚吓得脸都白了,还是没忍住,笑着拍拍他肩。

“别想了。”他没拆穿这稚嫩计谋有多不可行,只轻声和他解释,“你要真那么想下山,就和主持提一提,就算不可行,也就是骂你几句。要真和我们溜下去了,佛门戒律都不顾了?”

真是,万一跟着做什么傻事了。

小和尚看着有些委屈,嘴巴瘪瘪的。梁冉熟睡得都要滑下去了,他费力地把她掖回去,腾出一只手,安抚性地摸了下他光溜溜的脑袋。

戒疤烫出的圆痕,摸着有些古怪的粗砺。

踌躇地徘徊在舌尖的话还是没说出口,他不再踌躇,只是笑着叫他快快带路。

“俗世戒律并不比庙里少。”

“凡俗一点也不快活。”

-

“吱呀——”

随一声沉重的门响,扑鼻而来就是微微潮湿的霉灰味。曲谨怀扶着梁冉一步一步挪进了房,终于到达了床,小心地将她放了上去。

被褥虽然破旧了些,摸着却很厚实,顺势被抖成个圆满的弧,他手腕一转,就牢牢地将她兜了进去。

半夜突然惊醒会怕的吧。曲谨怀想着自个儿大半夜惊醒时总胡乱摸开关,叹了口气,贴心地把床头的应急灯光线调到了最弱。

他蹑手蹑脚地迈出了门,轻轻将门一合,拖长嗓音喊:“小师傅——”

没人应,这小和尚大概是刚刚被吓狠了,送他们到目的地就溜了,跑得比兔子都快。

可他怎么办啊!

曲谨怀的面部表情微微扭曲,认命般地闭上眼。

宴会设在前院,厢房绕到了后山,顺着长廊走回去就好。他摁开了手机里的手电筒,借着一星灼亮的光,跌跌撞撞地照着来时的路。

山风呼啸着卷过衣角,他手臂忽地一颤,光线如被笼入瓶内的飞蛾肆意乱撞,猝不及防照到了廊檐的一角。色彩斑斓的浮雕刷地一下掠过,如鬼魅在间隙里阴测测地窥视。

曲谨怀背脊渗出一点冷汗,悄悄吐出一口浊气。

这里对一个黑暗恐惧症真是太不友好了。

黑夜将白日寻常事物都变得诡谲。他还特别惧黑,方向感又细微,只得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走,勉强拾起几片碎片的记忆。

“左,下面好像往…右?”

“哎——”

他神经一下子绷紧了。

顺风而来的是一声细弱的喟叹,那好像隐隐从北面传来,在沉沉夜色里,显得诡异又古怪。

“齐昭呀——”

那几乎是咏叹调般低柔的声线,尾音软得能掐出水。当那个名字出现时曲谨怀全身一抖,刷地抬起头,错愕地望向那个方向。

“招魂?”他想,“还是聊天啊?”

前辈怎么会在这里。

曲谨怀追着那声儿走了几步,定在了一个拐角。

这处角度刁钻,白漆斑驳的老墙遮住了视线,也成功地挡住了他。

他无意偷听,只是在迷路之际听到齐昭的名字,恍若跌入深海的那一刻猛然扯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饭菜还喜欢么?”

那是羊口的声音!

眼睛稍稍露出墙一些,指节紧张地攀附着,生怕将自己送出去。

月光黯淡的夜晚,长廊如浸在一层墨里。幽暗视线里忽地亮出一点猩红,那是羊口的烟,他独身站在围栏边,一手插在口袋里,在夜色里惬意地吞云吐雾。

“你还喜欢吃万年青炒紫甘蓝,回头我让剧组的盒饭多加一点。”他回头转向某个方向,声调不似剧组的漠然,此时反带一些暧昧的亲昵,“你说好不好,齐昭。”

曲谨怀的瞳孔猛地放大了几寸。

他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一下子捂住了口鼻,以近乎屏息的方法微弱地喘着气。

“没必要。”

那声线是熟稔的,尾音如印在玻璃窗上的一抹凉薄,消散在风声里。

齐昭靠在不远处的墙上,静静注视着前方。

月色只薄薄地附着了大半的长廊,他踩在晦暗的阴影里,头偏到了一边,下颌压在高竖的风衣领子里,面容淡漠如冰刻的相。

“以后别单独叫我出来了。”他的手先前背在后头,这时递至唇边曲谨怀才发现那是根细长的烟。那或是女士烟,他清瘦的指节圈住那一根,如握住了情人纤细的指。

“我和你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羊口先生喷出一声闷笑,在烟雾缭绕间抬眼看他。

“跟了杨卉以后性格都变了,她是真的对你好。不过我真是怀念你刚毕业时候那个样子。”

他像陷入了长久的自我陶醉,眯起了细长的眼,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唇角。

“真的好像。”羊口忽道。

烟头碾灭在红木栏杆上,他手一扬将那暗红的火星丢向远处,一步一步迈向了齐昭。

四目相对时空气中恍如蹿过电流,曲谨怀的呼吸轻轻地滞了一下。

“那个孩子…那个新进组的孩子,好像你刚毕业的时候。”羊口抓住了齐昭的衣领,毫不避讳地一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的气息,“幼嫩,青涩,又鲜活。像初春柳条上结出的枝芽,咬一口就能沁出汁水。”

那话几乎充斥着所有肆无忌惮的□□意味,齐昭猛地一下把他推开。

“您喜欢我从前么?我可一点都不喜欢。”

他开口,毫不掩饰的嫌恶就冲撞出言语:“还有,您都和我父亲一个年纪了,再说些这样的话,不恶心么?”

羊口像是丝毫不介怀,哈哈地笑了一声。

他松开了钳制的手,轻轻松松退了一步,重新将自己撤回那个衣冠齐整的导演。“我为什么录用他。”他说,“还不是因为你。”

曲谨怀心脏猛地一跳。

“真奇怪,明明相貌一点都沾不上边,偏偏演哭戏时候那个眼神…”手指在虚空中漫无目的地描画着,“可真像那时的你。”

“我还记得你在第一次演戏的时候也是这么跪下来,眼神凄凉又无助。”羊口扬起脖颈吐出一口烟,“像一支被折断枝叶的玫瑰。”

“我真想看你再哭一次。”

齐昭的眉头皱了起来,难以容忍地别开了眼,一脚将烟头碾灭在鞋底,抽身就要走。

“小昭。”

在后边的男人忽然出声挽留。

“你一年没回家了,玲玉姐让你抽空回去吃饭。”他似乎回归如常,仰头看他一眼,“齐昕也在,你会去的吧?”

像突然切断了电源,齐昭跨出去的步子忽地停滞,在原地顿住。

他沉默良久,冷声道:“我不想回去。”

“我回去干什么?”

“齐昕每周都会给家里视频通话,节假日还会回国吃饭,该做的工作也都做到了。”齐昭回头看他,唇角翘起个冷笑的弧度,“我也没这个必要了吧?”

“妈妈喜欢的是姐姐。”

那简短又稚气得几乎如孩童偶有的怨言,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从齐昭嘴里说出的。

羊口柔声道:“你姐姐和你,已经不是同日而语的价值了。”说着伸手就要握住他的手,却被齐昭一把扯开。那人冷眉冷眼,目光快能渗露出冰。

“滚开。”

“十年了,手都不让我牵一下。”羊口不以为意,慢慢将手放回了兜里,“我好歹算你的伯乐吧?”

曲谨怀等着齐昭再说出些什么反驳的话,那人却忽然消声,再没有言语了。

好怪。

五脏六腑里像打翻了调味瓶,很不是滋味。

“都这么久了…”羊口用气声低低地念了一句,下颌微微上扬。齐昭就这样垂下眼,悲喜不惊地看他,一切像都调和成了最适合亲吻的角度。

空气里漂浮的玉兰花香黏腻又甜热。

“和我接吻吧。”西装革履的男人哀求着,声线柔媚,“就一次。”

他眼尾的泪痣轻颤,眼眸发饧,像盛了两汪水,竟是比当时的梁冉还要魅惑三分了。

像一出跌宕起伏的好戏就在眼前展开,曲谨怀只觉自己像个荧幕前的观众。

他的喉头紧张地滚动着,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墙沿。有个声音在心脏里破茧生根般地冲出来。

——推开他啊。

他鼻尖发酸。

可齐昭出乎意料地什么都没做。

他如一尊无悲无欢的佛像,只垂下深邃的眉眼,注视着这个渴慕着他的吻的男人,目光似怜似悯,却没有推拒了。

这像是个羊口也意想不到的结局,他面色明显一喜,手臂圈住了齐昭的脖颈,踮起了脚。

就如每个戏剧性的爱情故事,**将临时,他们会拥抱,会接吻,会以温热唇舌交缠拧动,会以温柔目光触及对方瞳孔。

大概会有,喉结与侧颈,湿漉漉的吻痕与勾连出的银丝。

可观众却再也不想看了。

曲谨怀遽然抽回了身,颤抖的双手无声地放在了身侧。

他掌心汗湿如发潮的苔藓,悄悄握进了口袋。

那处卧着一粒松软的棉花糖,皱巴巴的糖纸里,洋溢着巧克力浓郁的香。

他的视线仍望在那个方向,手心紧紧地攥着那颗糖,一步一步地倒退回去。

那是月光不再宠幸的幽暗长廊,他承认他心中还有些微茫的希冀:自己要是再不见一会儿,师兄会不会提着灯笼,出来找自己呢?

太愚蠢了。

等后退到了人声已歇的角落,等什么都没有,只余下一片浓黑,曲谨怀忽然开始狂奔。

他发了疯似的在狭长的过道里奔跑,嘈杂的风声灌满了耳畔和心脏的每个腔孔,将所有疼痛情绪都缝回了原处。

“没事的。”曲谨怀重复地对自己说,“没事的。”

就像突如其来知晓了偶像婚讯的粉丝,一切愚妄的期待都落了空,只是这样罢了。

气管呛进太多冰凉的风,最后一丝空气从肺腔里抽尽,曲谨怀终于停了下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捂着心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眼角都冒出了细小的泪花,又伸出指尖抹了去。“该回去锻炼了。”曲谨怀心想,“我体力可真差。”

方向感也是。

眼角热热地酸胀着,像又涌出了什么。他拿手背去抹,揩得很用力,可紧接着许多湿热水滴,一颗接着一颗争先恐后地掉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

曲谨怀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夜自己会委屈成这样。

在一片静默的陌生古寺,长廊的某个角落,他手指痉挛地揪住领口,号啕大哭起来。

-

他错过的是齐昭一把将羊口推开的动作,还有那一句“您多想了”。

“我不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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