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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普雷斯顿潘斯(6)

门打开,詹米走了进来。

当他的身影映入眼帘,我双膝一软,只得伸手扶住小屋的木质壁炉。他也正在找我,眼睛快速在房里逡巡,当他看到我时,眼睛亮了起来,俊美的脸上绽放着令我屏息的笑容。詹米看起来狼狈不堪,身上有火药熏黑的污痕和飞溅的血迹,那双赤脚沾满泥浆,浑身都脏透了。但他完好无缺地站在我面前,我别无所求了。

一个躺在地板上的伤患大声向詹米问好,引开詹米的视线。尽管乔治·麦克卢尔的耳朵只剩一丝血肉相连,还是抬头对着他的长官微笑。詹米也向下对着乔治微笑,然后很快视线拉回到我身上。

“感谢老天。”詹米湛蓝的双眼与我相视时,我们用眼神对彼此倾诉着。

我们只有这一眼的交流,接着伤患陆续涌进,村里身强力壮的人都受了征召,加入照顾伤患的行列。洛奇尔的兄弟阿契·卡梅隆是医生,他在小屋之间奔忙,名义上是负责人,实际上也四处帮了一点忙。

我要求将所有拉里堡的弗雷泽族人都先送到我的小屋,进行伤患评估分类,快速判断伤势严重程度,让还能行动的到街上另一间小屋,交由詹妮处理;生命垂危的则送到阿契在教堂的主治疗区。我认为阿契能胜任派发鸦片酊的任务,而且教堂环境也能给伤患一些安慰。

我尽力处理重伤患者,骨折的到隔壁,由麦金托什军团的两位军医上夹板及绷带。非致命的胸伤则让患者尽可能舒适地靠墙半坐,好让他们能顺畅呼吸。因为没有氧气或外科治疗器材,其他的我也爱莫能助。我无法治疗的头部重创伤患则送到教堂,与病危伤患在一起。如果阿契也无法让他们好转,至少交到上帝手中也比较好。

最糟糕的是肢体缺损及腹部创伤,因为无法消毒,我只能在治疗不同伤患时,勤加洗手,同时逼我的助手也这么做(只要他们还由我直接监督),并确保我们使用的敷料都先经过煮沸。毫无疑问,即使我曾说明洗手、消毒的重要,我知道其他小屋里的人会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一定会跳过这些程序。我心知肚明,如果我无法让天使医院的修女及医生相信世界上有细菌,那我也不可能说服这群苏格兰家庭主妇以及兼做兽医的军医。

有些患者伤势是能够治疗的,但可能死于感染,对他们我不准自己多想。我可以用干净的双手和绷带造福拉里堡的患者,也许再多加几个人,其他的我不用期待太多。在遥远的法国战场上,我学会一句名言:“你无法拯救世界,但如果动作快一点,你可以救眼前的这个人。”

詹米站在门口评估状况,然后动身协助那些粗重的工作,搬运伤患、抬起装热水的大锅,到特拉嫩特广场井里打桶干净的水。我不再担忧挂念他,甚至因为忙着处理一连串的工作与杂务而差点忘了他。伤检分类中心往往非常像屠宰场,这里也不例外。地上因为人来人往而满是尘土,只要能吸收血水和其他液体,这样的地面其实还不坏,但那些已经吸饱水的地变得很泥泞,走起来有点危险。

盛满沸水的大锅在火上扬起一阵阵水蒸气,工作本来就热,如今更热了。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医疗人员因为工作浑身湿黏,伤患则因为害怕与久候不耐,满身臭汗。下方战场的烟霾传到村中街道上,从敞开的大门飘进来,让人双眼刺痛。刚用沸水烫过的亚麻布,原本挂在火边的晾鲭鱼架上滴水,结果都给这股烟雾染脏了。伤患像浪涛一波又一波涌进小屋,每一波新的伤患都让大家忙得晕头转向。我们拼命挣扎,不至于被潮水般的工作击倒,等待这波势头过去,再勉力撑起身子,打起精神收拾残余的一片狼藉。

当然,即使最忙乱的时候,还是有几段间歇期。到了下午接近傍晚,伤患零星地进来,我们才得以歇脚步入稳定的程序,看护留下来的伤患。虽然还是忙,但至少可以松一口气,停步环顾四周的状况。

我站在敞开的门边,呼吸海面吹来的新鲜空气,这时詹米走了进来,抱了一捆柴火。他把柴火放在壁炉地上,走到我身旁,一只手环住我的肩。汗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我拉起围裙一角为他拭去汗珠。

“你去过其他小屋了?”我问道。

他点头,呼吸渐渐缓下来。他脸上布满火药的黑垢和血渍的斑点,但我看出他脸色苍白。

“去了。战场上还有人在搜索战利品,但仍有很多人下落不明。不过,我们拉里堡的伤患都在这儿,不会在其他地方。”他对屋子另一端三名伤患点头示意。那三个人都来自拉里堡,在壁炉附近或躺或坐在一块儿,和其他苏格兰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玩笑。屋里几个受伤的英国兵不发一语躺在门附近,自成一区,只担心落入敌手后暗淡的未来。

詹米看着那三个拉里堡的人,问道:“他们还好吧?”

我点头:“乔治·麦克卢尔可能会少只耳朵,我还不确定。不过,情况不坏,他们会没事的。”

“很好。”他疲倦地笑了笑,用苏格兰披肩的一角抹抹热烫的脸。他的披肩草草裹着身子,不像平常那样整齐地披在肩上。也许是为了活动方便,但是披肩裹在身上一定很热。

他转身准备离开,伸手取了门钩上的一个水瓶。

“别拿那瓶!”我说。

“为什么?”他疑惑地问道,接着摇摇广口瓶,发出隐约的哗哗声,“这瓶是满的。”

“我知道。那瓶是尿壶。”我说。

“哇!”詹米转而用两根指头捏着瓶子,想换另一瓶,但我阻止他。

“没关系,拿去外面倒掉,然后用这瓶装水。”我递给他另一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灰色的粗陶瓶。“小心别搞混了。”我提醒他。

“嗯。”他露出苏格兰人特有的表情应道,接着朝门口转身。

这时,我终于清楚地看到他的背,叫道:“等等!那是什么?”

“什么?”詹米也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自己背后。

“这个!”在苏格兰披肩上方,有个泥泞的印子印在他脏兮兮的上衣上,那是一个清晰的图形,我碰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喊道:“是马蹄印!”

他耸耸肩说:“喔,那个呀!”

“你被马儿踩到了?”

“哎,它不是故意的。马儿不喜欢踩人,我想它会觉得脚下软软的。”詹米此时还为马儿叫屈。

我抓住詹米的一只袖子,不让他溜掉:“就算是吧!站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詹米不太情愿:“不重要啦,肋骨感觉没断,只是有点小瘀青。”

“最好是!”我挖苦他,手已经揭开他背上脏污的上衣,看到一枚马蹄痕的弧线清清楚楚地印在他背上,就在腰部上方。“老天爷,连马的脚指甲都一清二楚。”我触碰那块蹄印,他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詹米解释,当时有个龙骑兵骑着马突然冲出来。一般高地人习惯了毛茸茸的高地小马,对其他的马种都很陌生,所以会认为英军骑兵的马都受过训练,会用马蹄踢人、会张嘴咬人。由于担心被马攻击,高地人多会钻到马肚子下,用剑、镰刀和斧头恶狠狠地砍马肚和马腿。

“但你当时觉得他们不是要攻击你?”

“当然不是,外乡人。他想逃,但两边都被挡住了,所以只能从我身上跳过去。”詹米有点不安。

詹米从骑兵眼里看出想逃的龙骑兵决定让马儿跳过去。一眨眼间,龙骑兵用马刺一踢马的侧腹,詹米立刻伸手护着头飞身扑倒。

“空气从我肺里给挤了出来,我感觉马蹄重重踩在身上,但不会痛……那时候不痛。”詹米把手探到背后,心不在焉地揉了揉那块印子,轻皱着脸。

“好吧!从那之后你小便了吗?”我放下上衣问道。詹米错愕地注视着我,仿佛我脑子突然失常了。

“四英担重的马踩在你的肾脏上,我想知道你小便里有没有血。”我不耐烦地解释道,毕竟还有伤患在等我。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不过,我也不知道。”

“那好,我们来确定一下。”我走向放在角落的大药箱,并从中翻找出从天使医院带来的验尿小玻璃杯。

“装满以后拿回来给我。”我递给他,转身走向壁炉处理那一大锅煮沸的亚麻布。

我往后看,发现他表情古怪地打量着玻璃杯。

“老兄,要帮忙吗?”一个大块头英国兵躺在地铺上,笑嘻嘻地抬头看着詹米。

詹米满是污垢的脸上,洁白的牙齿闪烁。“好啊!”他倾身向前,把杯子递给英国人,“拿去,我瞄准的时候帮我拿着。”这个英国人旁边响起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暂时忘了自己的痛苦。

英国人愣了一下,伸出大掌握住脆弱的玻璃杯。这个英国兵臀部吃了一记子弹碎片,握得不是很稳,唇上开始冒汗,但还是微笑着。

“你站在那儿,六便士赌你射不进。”英国兵挪动杯子,把杯子放在离詹米光脚丫约四英尺的地板上。

詹米若有所思地往下看,一手摩挲下巴,好像在测量距离。这时我正帮一个伤患包扎手臂,因为这场闹剧的吸引,他已经不再痛苦呻吟。

“乖乖,这个距离确实不容易。要赌六便士?哎,看在钱的分上,值得试试看!”詹米故意加重苏格兰口音,原本微微斜挑的眼睛一笑之下,眯得像猫眼一样。

“老兄,我赢定了。”英国兵呼吸沉重,但还是笑嘻嘻地说。

“两便士银币赌站着的老兄赢!”壁炉角落有个麦克唐纳的族人大叫。

另一个外套反穿以作为俘虏标记的英国兵,这时也手忙脚乱地摸索外套下摆,找口袋的开口。

“哈!一包烟草赌他办不到!”他耀武扬威地举着一个烟草小布袋大喊。

叫嚷声此起彼落,有的要加入打赌,有的叫骂粗话。詹米蹲低,装模作样地估计自己和玻璃杯的距离。

“好了。”詹米终于开口,站起身、挺直胸膛,“你准备好了吗?”

躺在地上的那个英国兵嘻嘻地笑:“嗯,准备好了,老兄。”

“好,那就来吧!”

屋里全都静了下来,大家都在期待,有人支起手肘观看,忘了身体的痛楚,也忘了彼此是敌人。

詹米环顾室内一圈,对拉里堡的人扬了下头,然后慢慢拉起苏格兰裙的下摆,手伸进去。他专注地皱着眉,胡乱摸索,然后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

詹米说:“我出门的时候它还在啊?”屋内爆出一阵狂笑。

玩笑开得成功,詹米也笑着把苏格兰裙往上掀一点,握住他清晰可见的“武器”,小心瞄准。他眯起眼睛,膝盖微弯,手握得更紧。

什么都没有。

“他射不出来!”有个英国兵得意扬扬地呼喊。

“他的火药湿掉了!”另一个英国兵大叫消遣道。

“枪里没子弹啊,老兄?”趴在地上的英国兵嘲笑詹米。

詹米一脸疑惑地觑着他的“武器”,屋里又掀起一片怪叫和嘘声,然后詹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哈!枪膛空了,就这样而已嘛!”詹米帅气地把手伸向墙上的一排罐子,对我扬起一边的眉毛问着,看我一点头,就拿下一罐水,对着张开的嘴倒。水溅出下巴泼到衣服上,他喝着水,喉结剧烈地上下起伏。

“呼!”詹米放下罐子,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水滴,向观众一鞠躬。

“好,来吧!”詹米开始把手往下伸,但见了我的表情之后,手也停在半空中。他看不到背后敞开的门,也不知道谁站在那儿,不过屋里突然一片静默,让他明白状况有变,所有赌注都不算数了。

查理王子殿下低头穿过门楣走进小屋。为了前来探视伤患,他特别穿了深紫色的马裤与搭配的袜子,洁白无瑕的上衣,还有显然是为了表示与军队休戚与共而穿的卡梅隆的花格子呢外套与背心。他肩上另外还围了苏格兰披肩,别上苏格兰烟水晶胸针,头发刚扑好粉,圣安德鲁勋章挂在胸前,闪闪发亮。

查理王子站在门口,姿态高贵地想用眼神激励他的手下,同时也显然挡到后面的人了。他缓缓举目四顾,看到眼前二十五个男人不舒服地挤在地上,医疗助手蹲在旁边,染血的绷带乱七八糟地丢在角落,药物和器材散放满桌,还有站在桌子后面的我。

王子殿下通常不太理会随军的妇女,不过礼仪的约束已经根深蒂固了,所以即便我裙子上有着血迹与呕吐物的污渍,头发还散开溜出头巾,朝各个方向竖起,他还是当我是个女士,朝我致意。

“弗雷泽夫人。”王子对我优雅地一鞠躬说道。

“殿下。”我屈膝回礼,心里希望他不会停留太久。

“夫人,非常感谢您代我们辛勤付出。”王子轻柔的意大利腔调比平常明显。

“谢谢您。请小心血渍,您脚边的地面很滑。”

王子小心绕过我说的那摊血,优美的嘴有点绷紧。门口通了,谢里丹、奥沙利文、巴莱里诺勋爵纷纷走进来,原本拥挤的小屋变得更挤。查理王子尽了该尽的礼节,便小心翼翼地在两床地铺中间蹲下来。

王子轻轻将手放在一个人的肩上。

“英勇的同袍,你叫什么名字?”

“吉尔伯特·门罗……呃嗯,殿下。”男子慌忙加上最后一句,敬畏地看着查理王子。

查理王子伸出精心修剪过指甲的手指触摸绷带和夹板,门罗右手仅存的部分就包在里面。

查理王子简单明了地说:“门罗,你的牺牲很了不起。我在此承诺,你的牺牲不会被遗忘。”王子的手抚过门罗长了络腮胡的脸颊,门罗高兴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我正在帮一个头皮受伤的人缝伤口,但还是能从眼角瞥到查理王子绕了小屋一圈。他走得很慢,一床床探视,无一遗漏,停下来问每个人的名字和家乡,表达感谢与关心,道贺或致哀。

这情景让所有人意想不到,无论英兵或高地兵都一片沉默,只能勉强低声回答殿下的问题。最后,查理王子终于直起身来,韧带发出清晰的咔咔声。他苏格兰披肩的一角沾上了泥巴,但他似乎没注意到。

“我向各位表达父王的祝福与谢意,各位今日的功绩,我们永志不忘。”躺在地上的士兵虽然没有心情欢呼,但有些人面带微笑,屋里响起一片低沉的道谢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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