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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普雷斯顿潘斯(7)

查理王子正要转身离开,却看到詹米远远站在屋内的角落,怕谢里丹的靴子踩到他的光脚丫。殿下的表情顿时开朗起来,显得很高兴。

“老弟!我今天没见到你,还以为你遇到什么事了。”查理王子俊逸红润的脸上出现一抹责怪的表情,“你为什么没到牧师宅邸,和其他军官一起用餐?”

詹米微笑,恭敬地鞠躬:“我的手下都在这里,殿下。”

查理王子听了这句话扬起眉毛,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此时巴莱里诺勋爵向前一步,在查理王子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王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担忧。

“这些话听听!”查理王子因为情绪激动搞混句法对詹米说道,“勋爵大人告诉我你不幸负伤!”詹米看起来有点狼狈,很快朝我看了一眼,想确认我有没有听到查理王子的话。他知道我一定听见了,又迅速看回王子的方向。

“不算什么,殿下,只是一点割伤。”

“让我看看。”这句话虽然浅白,但显然是道命令,詹米毫无异议地解下苏格兰披肩。

深色格子花呢内面几乎变成黑色,披肩下的上衣从腋窝到臀部都染红了,血液干涸的地方凝固成一块块褐色。

我先放下头部受伤的患者,上前处理他的伤势。我解开上衣,轻轻把伤处的衣服拉开。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我知道伤势不会太严重,詹米还直挺挺地站着,血也止住了。

这是军刀划过的痕迹,斜斜掠过肋骨,詹米运气好,刀子割的是这个角度,要是再直一点,就会深深划入肋骨间的肋间肌了。詹米的伤口长约八英寸,皮开肉绽,因为没有继续施压,底下又开始渗出血来。这个伤口要缝很多针,但除了可能受感染,伤势并不是很严重。

我转身向王子殿下说明詹米的状况,但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我错愕了。一瞬间,我以为那是“菜鸟的颤抖”,不习惯看到伤口和血的人都有这种现象,刚开始会很惊恐。战地救护站许多实习护士解开包扎时,常常看一眼就夺门而出,吐完再回来照顾伤患。尤其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外观看起来通常特别骇人。

但王子殿下并不是因此流露出这样的表情。虽然他绝对算不上天生的战士,但十四岁时第一次在意大利的加埃塔作战,也曾负伤流血,像詹米一样。我认为查理王子并不是胆怯,尽管他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刚才一瞬间显露出震惊,但这股情绪现在已经退去。查理王子并不是因为血淋淋的伤口而心生畏惧。

站在查理王子面前的不是陌生的佃农或牧羊人,不是无名的子民他们的本分就是为斯图亚特的目标奋战。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朋友。我想是詹米的伤口突然让他醒悟,这些血是因为他的号令而流,这些人是因为他的目标而负伤。如果这份理解就像刀剑,那么深深刺伤他是很自然的事。

他注视着詹米受伤的身侧,好长一段时间不发一语,而后才抬头看着詹米的双眼,后又低下头握住詹米的手。

“谢谢你。”查理王子低声说。

只有在这一刻,我想或许他原本能当个好国王。

根据王子殿下的命令,教堂后面的小斜坡上搭了个帐篷,为阵亡士兵提供最后的掩护。英国伤兵虽然医疗上受优待,但在这里待遇就和其他人一样,人一列列排着,布盖着脸,只能从服装辨别哪些是高地人。所有人在这里等待翌晨下葬。凯堡的麦克唐纳带来一个法国神父,神父疲倦地耷拉着肩膀,他脏污的高地苏格兰披肩上搭着紫色圣带,看起来很不相衬。他在帐篷里慢慢走,在每一具横卧的躯体脚边停下来,为之祈祷。

“主啊,求你赐给他们永远的安息,并以永恒的光辉照耀他们。”神父无意识地在胸前画十字,再走向下一具尸体。

今天稍早我看过帐篷,而且紧张地数过高地人的尸体。二十二具。我进入帐篷,发现现在人数攀升到二十六具。

第二十七具躺在教堂附近,即将走完旅程的最后一段。亚历山大·金凯德·弗雷泽的腹部和胸口伤痕累累,体内还有止不住的缓慢出血,他正缓缓地走向死亡。他被送进来时我看过他,他脸色惨白。整个下午他都一个人孤独地躺在战场上,身边尽是敌人的尸体,自己血液慢慢流失,渐渐死亡。

他努力想对我微笑,我用水浸湿他的唇,在唇上涂上牛脂。让他喝水等于是马上要他的命,因为液体会猛然流出他千疮百孔的肠子,产生致命的休克。我迟疑地评估该如何处理他严重的伤势,想着尽早让他解脱或许比较仁慈……但我后来放弃了,因为我知道他至少希望能见到神父,向神父告解。所以,我让他去教堂。在我照护生者时,贝宁神父在教堂照护垂死者。

詹米每半小时左右就去教堂看一下,金凯德撑了很长一段时间,尽管生命的实体逐渐消逝,他却仍紧抓不放。但詹米这次去了,迟迟没有回来,我知道挣扎现在终于结束了,于是去看看能否帮忙。

原本金凯德躺在窗边的一块地上,现在那儿没有人,只有一大块深色的污渍。金凯德也不在放死者的帐篷里,而且到处都找不到詹米。

最后我终于在教堂后的山丘上稍远的地方看到他们。詹米坐在石头上,金凯德的身体在他臂弯,金凯德的一头鬈发靠在他肩上,两只毛茸茸的腿垂落在一侧。詹米和金凯德就像他们身下的石头一样动也不动,仿佛失去生命般静止,虽然真正与世长辞的只有一个人。

我触摸金凯德那苍白无力的手,确定一下,然后把我的手放在那丰厚的棕发上。他的头发感觉还是如此生气蓬勃,多么不协调。男人不该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死去,但金凯德已经等不到了。

“詹米,他走了。”我轻声说道。

詹米好一阵子一动也不动,但后来也点点头,睁开双眼,仿佛不愿意面对这一夜的事实。

“我知道。我带他出来没多久,他就死了。但我不想让他走。”我抬着金凯德的肩膀,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地上青草翠绿,夜风卷起草茎环绕着他,轻轻吹过他的脸颊,欢迎他重回大地的怀抱。

我心里明白:“你不想让他死在屋里。”穹苍俯视我们,云朵惬意流转,许诺无尽的庇护。

他缓缓点头,然后跪在那具躯体边,亲吻他宽阔、苍白的额头。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希望有人为我这么做。”詹米轻声说。他拉起苏格兰披肩盖住那棕色的鬈发,用盖尔语低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野战医院是容不下眼泪的,有太多太多事情要做,尽管我看了那么多伤痛与死亡,一整天我都没有掉过泪。但现在我不再强忍,即使只有一下也好。我把脸靠在詹米的肩膀上寻求力量,詹米轻轻拍我几下。我抬起头,抹去脸上的眼泪,看到詹米依然用干涩的双眼,盯着地上静静躺着的躯体。詹米感觉到我在看他,于是低头看我。

“他还活着、还有感觉的时候,我已经为他哭过了,外乡人。”他静静地说,“现在,屋子里状况怎么样?”

我吸吸鼻子,又擦了擦,挽着他走回小屋。“有个人需要你帮忙。”

“是谁?”

“哈米什·麦克白。”

詹米的脸几个小时来一直紧绷着,现在那张满是污渍的脸,终于放松了些。“他回来了?太好了。他情况严重吗?”

我翻了翻白眼:“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麦克白很受詹米信赖,他块头高大,一脸卷曲的棕色胡子,个性沉默。只要詹米喊他,他一定出现在身边,旅途上需要什么他都迅速去办。他话不多,但有时埋在胡子中的脸会缓缓绽放羞怯的笑容,就像一朵花在晚上绽放,罕见而灿烂。我知道自从他在战场上失踪,詹米尽管有其他琐事和压力,还是一直挂念着他。一天逐渐接近尾声,脱队的士兵一个个回来,我也一直注意有没有麦克白的身影。但夕阳下山,军营亮起了火堆,麦克白还是没回来,我也开始担心会在死者中发现他的身影。

但半小时前,他回到医疗站,行动缓慢,不过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行动。血迹顺着他的腿一直流至脚踝,他走路时小心翼翼,两腿叉开,但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一个“汝人”碰他,检查哪儿受伤了。

麦克白躺在提灯附近的毯子上,双手交握横放在大肚皮上,眼睛很有耐心地死盯着天花板的椽木。詹米在他身边跪下时,他眼睛转了过去,但其他地方都没动。我巧妙地躲在后面,让詹米宽阔的背遮住我。

“好了,麦克白,情况怎么样啊?”詹米一只手放在麦克白粗厚的手腕上,向他打招呼。

“没有大碍,大人,没有大碍。只是有点……”麦克白嗓音低沉,迟疑地说。

“这样,那我们来看看。”麦克白没有抵抗,让詹米掀开苏格兰披肩一角。我从詹米的手和身体中间的间隙偷看,明白了麦克白犹豫的原因。

他鼠蹊部上方遭人用剑或长矛刺入,再往下猛地扯了一道口子,阴囊一侧呈锯齿状裂开,一颗睾丸垂悬在外,光滑的粉红色外皮带着光泽,像剥开的水煮蛋。

詹米和其他人一看到伤口,脸上血色尽失,一个助手反射性地摸自己,想确定自己的是否还完好无缺。

伤口尽管看起来可怕,但睾丸本身看起来没有损伤,也没有大量出血。我碰碰詹米的肩膀,对他摇头,表示不管是否会影响男性心灵自尊,这伤势其实并不严重。詹米眼角余光瞄到我的动作,于是拍拍麦克白的膝盖。

“不严重啦,麦克白。别担心,你还是可以当爸爸的。”

麦克白眼光一直忧虑的低垂,听到这句话,抬眼望向他的长官:“大人,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我已经有六个孩子了。我担心的是我老婆,不知道她会怎么说,如果我不能……”周围响起一片哄堂大笑,麦克白顿时红透了脸。

詹米向后看我一眼,确定麦克白并无大碍后强忍住笑意,坚定地告诉他:“麦克白,那件事也不会有问题。”

“大人,谢谢你。”麦克白感恩地呼出一口气,完全信任长官的保证。

詹米语调轻快地继续说:“不过,伤口还是要缝。由谁来缝,你可以自己选。”

詹米手伸向打开的工具包,拿起我自己做的缝合针。我看过剃头手术师[10]素来用于缝合的工具,被那粗糙的品质吓坏了,于是自己找了最细的绣花针,用钳子夹着在酒精灯上加热,轻轻弯折成适当的半月形,做了三打缝合针,用来缝合严重的伤口。同样地,我也自己做了缝合用的肠线,制作过程麻烦又恶心,不过至少我能确保自己用的材料无菌。

詹米用粗笨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细细的缝合针,看起来很好笑,他努力想把线头穿过针孔,都变成斗鸡眼了,更让人怀疑他会有任何缝合技巧。

詹米专注得舌尖都微吐出来了而不自知。他一边穿线,一边说:“要么由我来缝,或者……”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不小心弄掉缝针,手忙脚乱地在麦克白的苏格兰披肩里翻找。找到以后,他得意地把针举在麦克白忧心忡忡的眼前,然后继续说下去:“或者,由我妻子帮你缝。”詹米头一偏,我现身在大家面前。我尽力装着一副平静的模样,从詹米不太灵活的手里把针抽走,一次就把线干净利落地穿过针孔。麦克白棕色的眼睛慢慢从詹米的大爪子上,移到我灵巧的双手上。詹米还故意把有点扭曲的右手放在左手上,努力让自己的手看起来更笨拙。最后麦克白郁闷地叹口气往后一倒,嘴里咕哝着同意让“汝人”碰他的私密部位。

詹米好意地拍拍麦克白的肩膀,安慰道:“甭担心,老兄,起码她照顾我那兄弟好一段时间,也从没把我给阉了。”旁边的伤患和助理大笑,詹米正要起身,但我先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瓶。

“这是什么?”他问。

“酒精和水,消毒用的。如果他不想发烧、长脓包或出现其他毛病,就得清洗伤口。”我说。麦克白从受伤的地方走了很远才回来,伤口附近除了血迹,还有污垢和尘土。谷类酿造的酒精是强力的消毒剂,即使像我一样加入无菌蒸馏水,把浓度稀释一半,杀菌力还是很强。这依然是我对抗感染最有效的工具,即使助手抱怨、病患痛得大吼大叫,我还是坚决要用。

詹米看看酒精瓶,又看看裂开的伤口,耸耸肩。傍晚我帮他缝身侧的伤口时,他就尝过这个滋味了。

“呼,麦克白,幸好这是用在你身上。”詹米轻松地说道。他先把膝盖紧紧压在麦克白的腹部,然后把瓶里的液体泼在裸露的伤口上。

痛彻心扉的吼叫震得墙壁摇撼起来,麦克白就像被切断的蛇一样痛苦地扭着身子,等叫声平息,他也一脸惨绿。等我开始动手缝合他的伤处时,他即使觉得痛,也不吭一声了。这里多数的病人,就连伤势最严重的,在面对我们提供的这些简陋治疗时都表现得很坚强,麦克白也不例外。尽管羞得无以复加,他动也不动,眼睛死盯着提灯的灯芯。在我缝合期间,他连一条肌肉都没动。只是他的脸色反复地从青转白再涨红,泄露了他的情绪。最后,他的脸转成酱紫色。我缝合完成后,松垂的阴茎开始变得有点硬挺,拂过我的手。这下子证明麦克白相信詹米是有道理的,不过麦克白也狼狈得不得了。我一结束缝合,他就急忙把苏格兰裙往下一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蹒跚着走进夜色,留下我对着缝合工具窃笑。

我在角落找到一个医材箱,背靠墙坐在上面。一阵抽痛从小腿往上蔓延,这是因为肌肉突然放松,神经起了反应。我脱掉鞋子,靠墙向后躺,因为站立而绷紧的肌肉放松,脊椎和脖子的抽痛缓和了些,让我觉得舒服许多。

在这样疲惫的状态下,每一寸皮肤似乎变得敏感。突然间,暂时不需要强迫身体工作了,身体残存的力量似乎将血液推向末梢,就好像肌肉已经愉快地休息了,但神经系统还在迟疑。我告诉自己:你现在暂时不用动了。

屋里空气温暖,响着呼吸声,不是打鼾那种健康的嘈杂声,而是有人因为呼吸会痛而浅短地喘气,还有人因为无人在旁,不再需要像个男子汉默默忍受疼痛,所以呻吟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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