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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普雷斯顿潘斯(8)

这间屋子里的人伤势都很重,但没有生命危险。然而,我知道死神会在夜里步入病房的走道,寻找降低防备的人,让他因为孤独与恐惧误入歧途,迈向死亡的小径。有些病人有妻子睡在身边,在晚上安慰他们,但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没有。

他们有我。如果我无法治愈他们,让他们不再疼痛,我至少可以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有人站在这里,将他们与阴影隔绝。其他事我也许力有未逮,但我至少能待在这里陪伴他们就只是陪伴。

我站起来,再次慢慢巡视,在每个地铺边停下来,低声说话或碰触、拉好被子、抚顺纠结的头发、按摩抽筋肢体的肿块。在这床喂一个人喝水,在那床帮一个人换包扎,看到有人姿势紧绷困窘,知道他需要上厕所,于是平静地递上尿壶让对方解放,我手中的陶罐变得越来越温暖、沉重。

我走到户外倒尿壶,逗留了一阵子,享受这凉爽的雨夜,让轻柔的水汽涤尽那些粗糙多毛的碰触,以及其他男人流汗的气味。

“你没怎么睡呢,外乡人。”路的那一方传来带着苏格兰腔的轻柔声音。那儿是另一间医疗小屋,军官住的神父宅邸则在另一个方向。

我不动声色地说:“你也没怎么睡啊!”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他有多久没睡了。

“昨晚我和军队一起,睡在野地里。”

“那你睡得可真舒服啊!”我夸张地消遣,他不禁笑了出来。在潮湿的野地里睡六个小时,接下来在战场上遭马匹践踏、刀剑割伤,天知道他还受了哪些伤。然后还要召集手下、集结伤患、照顾伤者、吊唁死亡的部属、侍奉王子。在这期间,我从没见他停下来吃喝或休息。

我也不念叨他了,更别提要求他和那些伤患一起躺着休息。他要陪伴那些人,这也是他的工作。

“还有其他人可以帮忙,外乡人。要不要我请阿契找人过来?”他温柔地说。

听起来很令人心动,但我没想太多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怕一旦承认自己很疲倦,就再也动不了了。

我伸个懒腰,手撑在后腰上。

“不用了,我会撑到天亮,然后再找人接替。”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自己一定要陪他们度过今晚,天亮了,他们就安全了。詹米也不多说,只是环住我的肩,让我靠着他一会儿。我们在静默中分享彼此身上的力量。

詹米最后抽出手说:“那我和你待在一块儿,天亮前,我自己一个人睡不着。”

“拉里堡其他人怎么办?”

他转头望向小镇外围军队扎营的地方。“有默塔带着。”

我说:“那就不用担心了。”窗里透出的光,让我看到他的笑容。小屋外有条长凳,天气晴朗时主妇会坐在这里,处理鱼货或缝补衣物。我拉着他在我身边坐下,他靠着小屋的外墙,吐出一口气。他很明显累坏了,这副模样让我想到菲格斯,那孩子在打完仗后,也是一脸糊涂狼狈的样子。

我伸手按摩詹米的后颈,他闭着眼睛转向我,额头贴着我的额头。

“当时怎么样?情况如何?说给我听听。”我轻声问詹米,手指使劲,慢慢按摩他肩颈僵硬的肌肉。

他先是沉默,接着叹口气,开口说起来。一开始有点吞吞吐吐,后来说得顺了,似乎不吐不快。

“我们没生火,因为默里勋爵认为我们要在天亮前下山,不能让山下发现我们在移动,于是我们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我们甚至不能说话,因为声音会传到山下的平原,所以我们就坐着。”

“然后我感觉有东西在黑暗中抓住我的大腿,吓得我胆汁都涌上来了。”詹米把指头伸进嘴里小心翼翼地揉着,“差点害得我把舌头咬断。”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能感觉到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他笑着。

“是菲格斯吗?”

笑声像幽灵一样,飘荡在黑暗中。“就是菲格斯。那臭小子,一路爬过草丛,我还以为是蛇呢!他小声告诉我安德森的事,然后我就跟着他爬过草丛,带安德森去见默里勋爵。”

他的声音迟钝又恍惚,我的抚触蛊惑了他,让他开口。

“命令下来,我们要沿安德森说的小径移动,所有人都站起来,在黑暗中出发。”

那个晚上没有月亮,一片漆黑,也不像平常有云,可以将星光折射到地上。高地军在狭窄的小径上,跟着安德森静静前进,除了前面人移动的脚跟,看不到其他东西。大家穿过潮湿的草丛,每一步踏在小径上的足迹,都让小径变得更宽阔。

军队悄然无声,军令不用喊的,而由士兵一个传过一个。大刀和战斧裹在苏格兰披肩里,火药瓶塞在上衣里,贴着快速搏动的心脏。

一踏上坚实的土地,高地军依然保持安静,席地而坐,尽量把自己舒服地安顿下来。火还是不能生,他们吃手上的冷军粮,整顿好休息,裹在自己的苏格兰披肩里,眼里看着敌军的营火。

“我们可以听到他们在说话。”詹米闭着眼,后脑勺枕着双手、靠着屋子的外墙说着,“我听到有人在开玩笑、有人在和人要盐巴、有人在传皮酒囊,而且我知道几个小时后我可能会杀了对方,或对方会杀了我。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忍不住会去想,这个声音的主人长什么样子?白天看到他,认得出来吗?”

然而,虽然即将到来的战争让人恐惧,还是不敌十足的倦意,那时“黑脸弗雷泽族”(因为他们脸上还留着黑炭的痕迹)和他们的头儿已经超过三十六小时没睡了。詹米捡了一捆草当枕头,苏格兰披肩塞在肩膀周围,与他的手下一起躺在波浪起伏的草丛中。

好几年前,他还在法国军队时,有位军士曾和这些年轻的佣兵说过该怎么在大战前一晚入眠。

“先安顿下来放松,反省自己,好好念一遍悔罪经。雨果神父说,如果你在战地这样做,即使没有神父听你忏悔,你的罪还是可以被赦免。既然睡着时不能作恶,醒来时你就已经蒙受天恩,也准备好把那些浑蛋杀个片甲不留。等着你的不是一场胜仗,就是极乐天堂,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詹米虽然私底下觉得这番话逻辑有点问题,但不失为一个好建议。良心得到安慰能减轻灵魂的负担,一再重复的祷词也有安抚效果,让脑海不再想象可怕的画面,让自己镇静下来进入梦乡。詹米望着漆黑的天空,用意志力让僵硬的肩颈放松,投入大地的怀抱。星辰暗淡迷蒙,不如邻近英军营火来得光明。

詹米的思绪来到身边的手下,一个一个点名。比起自己的罪孽污秽,他们让詹米更内疚不安。罗斯、麦克默多、金凯德、肯特、麦克卢尔……他停了一下,感谢老天,至少自己的妻子和那孩子菲格斯还安全。他继续想着克莱尔,想沉浸在美好的记忆里,她坚定的微笑,环抱她美妙温暖、真实存在的躯体,当天下午和他吻别时,那火热的身躯紧紧抵着他。尽管詹米又累又倦,默里勋爵也在附近,詹米还是冲动地想扑到她身上,连衣服都不脱立刻占有她。真奇怪,战争迫在眉睫时,他总是充满对她的欲望,就像现在……

他还没默数完每个人,眼皮就已经合上了,好像是疲倦将他往下拉似的。想起克莱尔,他的下身微微抽紧。他努力想驱散欲火,继续还没结束的点名,像个牧羊人数着一群要带去宰的羊儿入睡。

但这场仗不会是场屠杀,他努力说服自己,想让自己安心。詹姆斯党只有轻微伤亡,如果克莱尔说得没错,会有三十人死亡。詹姆斯党军队有两千人,拉里堡的人成为三十人之一的概率非常小,对吧?

他裹在苏格兰披肩里微微打颤,极力摆脱那短暂却翻搅他五脏六腑的疑虑。“如果”克莱尔说得没错。他仍不免感到疑虑,尽管看到她在那受诅咒的巨石阵旁,她的面容因为恐惧而崩溃,金色的双眸惊恐地圆睁,身形轮廓逐渐模糊。而一样惊恐的他伸手攫住她往回拉,只能感觉手中她脆弱的手。也许他该让她回去属于她自己的地方。不,不是“也许”,他“应该”让她回去,但他把她拉了回来。他虽然给她机会选择,却不顾一切想她,是那股力量把她留在身边。她留了下来,给他机会去选择是否相信她。挺身行动,或转身逃离。他已经做出选择,而什么也阻止不了黎明降临。

他的心怦怦地跳,手腕、腹腔和下身的脉搏也附和着心脏快速跳动。詹米镇静不下来,于是继续点名,每一下心跳伴着一个人名。威利·麦克纳布、鲍比·麦克纳布、乔迪·麦克纳布……谢天谢地,幸好小拉比·麦克纳布安全在家……威尔·弗雷泽、尤恩·弗雷泽、乔夫瑞·麦克卢尔……他有没有打伤乔治及索利·麦克卢尔?詹米动了动身子,微微一笑,感觉肋骨边的疼痛逐渐消失。默塔,哎,强悍的老家伙……至少我用不着担心你。威廉·默里、鲁弗斯·默里、乔迪、华莱士、西蒙……

詹米总算闭着眼数完,把他们交托给黑暗的上苍,嘴里下意识地以法文低声念着祷词,沉沉睡去。

“上帝啊,我很抱歉……”

我到屋里巡视了一趟,换掉一个伤患腿上浸满血的敷料。血现在应该要止住了,却还是继续流,可能是因为营养不良,骨质脆弱。破晓前如果血仍然止不住,我就得找阿契或某个兼任兽医的手术师来,替他截肢、烧烙伤口。

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心情沉重,即使四肢健全要生活都很不容易了,遑论少了一条腿。我只能往好处想,在重新包扎的地方撒上一点明矾和硫黄。这些药物就算没有帮助,也不会有坏处,撒上去应该会痛,但我也爱莫能助。

我一边包扎那个人的腿,一边低声告诉他:“这可能会有点灼热感。”

那人低声说:“夫人,别担心,我会撑下去。”在烛光的映照下,他的汗水流过脸颊,闪闪发亮,但他依然对我微笑。

我拍拍他的肩,拂去遮住他眼睛的发丝,喂他喝水。“很好,一小时后我再来看看,希望你能忍过这段时间。”

他又说了一遍:“我会撑下去。”

我走出屋外,以为詹米睡着了。他抱膝而坐,脸枕在手臂上,但他一听到我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我坐到他身边,他握着我的手。

“我在黎明听到大炮声,好担心你。”我想起屋里的那个人,他的腿就是大炮炸断的。

詹米温柔一笑:“我也担心你,外乡人,我们都在为彼此担心。”

安静的高地军像一阵雾气,一次一步,通过一片海草。黑幕并未升起,但夜的感觉不同了。是了,是风的感觉不同,从海上吹向即将拂晓的寒冷陆地,还能听到遥远沙地上隐隐传来海浪的呼啸声。

尽管夜色不坠,光明已经到来,正好让詹米看到脚边有个人,再一步他就会踢到那人缩成一团的身体,跌个倒栽葱。

这么近碰上一个人,害得詹米吓得心脏狂跳,他蹲低好看个仔细。这人穿着英军的红外套,正在熟睡,还活着也没有受伤。詹米眯眼努力看着黑暗的四周,竖耳聆听有没有其他人熟睡的呼吸声,但只听到海浪声、草丛摆动声与风声,还有隐藏在士兵静默的咆哮中,那蹑足行进的沙沙声。

詹米匆匆回头,舔舔在潮湿空气中的干燥嘴唇。后面有人离他很近,他不能耽搁太久。下一个人的脚步可能不会这么小心,要是他叫出声来就糟了。

詹米把手探向短剑,但又迟疑了。战争是一回事,但他通常不愿意杀害熟睡中的敌人。对方看来只有一个人,离自己的军队有点距离。他不是哨兵,他们知道高地军就驻扎在山脊上,再怎么懒散的哨兵也不敢睡觉。或许这个士兵半夜想小解,体贴地走远了一点,完事后却在黑暗中迷失方向,所以就地倒下睡着了。

詹米湿淋淋的掌心几乎握不住滑溜的金属枪身。他在苏格兰披肩上抹抹手,然后站起身,抓住枪管,枪托划出一个弧度被托起,然后瞄准下方。一股冲击的力道猛力冲撞詹米的肩胛骨,对方那颗坚硬的头颅一动也不动。敲击的力道让地上的英兵四肢摊平,但他除了大大地呼了一口气,并未发出任何声音,现在他的四肢像破布一样摊开,趴在地上。

詹米手掌仍在刺痛,他再次弯下腰,摸索着对方的下巴探寻脉搏。詹米感觉到脉搏跳动,安心站起身来。此时背后传来一声模糊的叫喊,詹米立刻旋过身,火枪已经架在肩膀上,却发现枪管瞄准的是凯堡的麦克唐纳族人。

“老天爷!”对方一边用法语低声说,一边在胸前画十字。詹米气得咬牙,原来是凯堡一个该死的法国神父,受奥沙利文的指示,穿着像战士的上衣和苏格兰披肩。

“那位神父坚持要尽他的职责,为战场上的伤亡者行圣礼。奥沙利文之所以这样建议,是因为他认为如果英军在战场上抓到穿着神职长袍的神父,下手肯定毫不留情。”詹米最后批评了一句:“至于穿成这样,英军会不会留情我是不知道,不过神父穿着彩格披肩实在愚蠢至极。”接着把脏兮兮的披肩往肩上拉高,晚上越来越凉了。神父除了穿着可笑,行动也不怎么聪明。他好不容易明白拿枪的是个苏格兰人,安心地嘘口气,张开嘴。詹米动作快,立刻捂住神父的嘴巴,免得他没头没脑地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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