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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荷里路德宫(2)

或许我对莱里并不公平,一口咬定她对詹米的感情不如我。她只是不成熟所以欺负我泄愤,或是真的对詹米充满爱意而恨我,我无从得知。不论出于哪一个理由,她都没有得逞,我活了下来,而且詹米依然属于我。我看着詹米拉起苏格兰裙随意抓着屁股,阳光洒落,红铜色的汗毛让原本线条刚硬的大腿柔和了些。我笑了,走回科拉姆旁的位子。

“我接受你的道歉。”我说。

科拉姆点头,灰色眼神思索着:“你认为做人要慈悲,是吗?”

“我认为做人该公平。话说回来,我想你大老远从理士城堡跑来爱丁堡,应该不是专程来向我道歉的,这趟路一定非常辛苦。”

“哎,是很辛苦。”科拉姆背后的大个子安格斯原本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动了一下,大头倾向领主,证实了科拉姆的话。科拉姆察觉安格斯的动作,简单举了一下手,那手势在说:没事,我现在还好。

科拉姆说:“不,我不晓得你在爱丁堡,是殿下提到詹米,我才出此要求。”他脸上突然出现笑意,“殿下不是很喜欢你啊,克莱尔夫人,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我装作没听见。“所以你真的想加入查理王子?”

科拉姆、杜格尔和詹米都有种能力,如果他们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就可以藏得很好。而在这三个人之中,无疑科拉姆的技巧最高。如果他不想说话,前院喷泉的石雕头像能透露的都比他还多。

他只说了句:“我来这儿见他。”

我坐了一会儿,想着有没有什么话我可以或应该可以帮查理王子说项。也许让詹米来说比较好,毕竟科拉姆虽然为差点不小心害死我而感到抱歉,但不代表他信任我。我在这里随行于查理王子身侧,确实代表我可能不是英国间谍,但也不代表完全没这个可能。

我还在心里独自盘算时,科拉姆突然放下白兰地杯,直直地望着我。

“你知道我从早上起喝了多少吗?”

“不知道。”我回答道。他的双手很稳,虽然因病而粗硬,但照护得很好。眼睑有点红,眼睛有点充血,但要说是因为饮酒,或许说是舟车劳顿也很合理。他并没有口齿不清,动作沉着从容,看得出判断力清晰。但我看过科拉姆喝酒,对他的酒量十分敬佩。

他挥挥手让安格斯收回手,俯身横过酒瓶。“半瓶,晚上之前我会喝完一瓶。”

所以他才要我带药箱来,我伸手去取放在地上的药箱。

我翻动箱里的瓶瓶罐罐。“如果你需要那么多白兰地,那么除了鸦片类药物,就没什么能帮上你了。我这里有些鸦片酊,不过我还可以给你……”

“我要的不是这个。”他威吓道,于是我住了嘴,抬起头来。如果他有办法隐藏自己的想法,他也可以充分展现出他的想法。

“要拿到鸦片酊很容易,城里有个药剂师在卖,还有罂粟糖浆,以及纯鸦片之类的东西。”

我合上小药箱,把手放在药箱上。所以他不想麻醉自己沉湎度日,不想让氏族的领导权悬置。如果他找我不是要寻求暂时的解脱,那他要的是什么?也许,是永远的解脱。我了解科拉姆,他可以头脑清晰、无情地规划如何置吉莉丝于死地,对自己自然也不会犹豫。

现在事情很清楚了,他来见查理王子,做最后的决定,判断是否让理士城堡的麦肯锡族加入詹姆斯党的志业。决定之后,就由杜格尔领导族人。然后……

“我记得自杀是不可饶恕的罪。”我说道。

科拉姆无动于衷地说:“我想是吧!如果在我决定的时间,依照我的目的,选择干净利落地死去,那至少也犯了傲慢的罪。不过,既然我大概从十九岁起,就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不觉得自己会为这宗罪受太多苦。”

房里一片安静,只听得到火炉的噼啪声,还有底下操练传来的模糊叫喊。我听得到科拉姆的呼吸,一种缓慢沉稳的啸声。

“为什么要问我?你说得没错,只要有钱,你就拿得到鸦片酊,而你也有钱。你一定也知道,鸦片酊服到一定的量会致死。说起来,要这样死很容易。”我开口道。

科拉姆摇摇头:“是太容易了。我一生很少依赖什么,但我希望自己头脑清醒。即使面对死亡,我也想保持清醒。至于舒服……”他在沙发上微微挪动身体,毫不掩饰身体的不适,“目前我已经够舒服了。”

他的下巴朝我的药箱指了指。“你和邓肯夫人一样懂得医药。我想或许你知道她用什么谋害了丈夫。那看起来作用很快、很有效,而且很得体。”他最后讥讽地加了一句。

“根据法庭判决,她用的是巫术。”我说完,心里默默接道:也根据你的计划,法庭判她死刑。“还是你不相信巫术?”

科拉姆笑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阳光明媚的房里。“不相信上帝的人,对撒旦也不会有什么信心吧?”

我仍然踌躇,但科拉姆估算别人就像估算自己一样精明狡猾。他在请我帮忙前先请我原谅,而且让我心甘情愿地表明自己处事会公平或者慈悲。而正如他所说,这种死法很得体。我打开药箱,拿出一小瓶我用来杀老鼠的氰化物。

他以正式的口吻,但眼中带着笑意说道:“非常感谢你,克莱尔夫人。就算詹米在克兰斯穆尔没有演那一场戏,证明你是无辜的,我也绝不认为你是女巫。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至今,我还是不了解你是谁,或你为什么来这里,但我从不认为你是女巫。”他扬起一边的眉毛,“我想,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吧?”

我迟疑了一下。一个人如果不信上帝、不信恶魔,那也不会相信我真实的来历。我轻轻捏了捏科拉姆的手指,然后放开。

我说:“还是叫我女巫吧,这最接近你能了解的东西了。”

第二天早上我往庭院走去,在楼梯上遇见巴莱里诺爵士。

他快活地打招呼:“喔,弗雷泽夫人!我正好在找你呢!”

我对他微笑,巴莱里诺爵士胖胖的,个性开朗,为荷里路德宫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清新。

“如果不是发烧、痢疾、梅毒的话,可以等一会儿吗?我丈夫和他舅舅正要比剑,为昆塔纳的弗朗西斯科大人示范高地的剑术。”

“喔,真的吗?老实说,我也想看。我喜欢看俊挺的男子使剑,还有任何能让西班牙人开心的事,我都十分支持。”巴莱里诺退一步和我站到同一级阶梯,他的头在我肩膀的高度,兴致勃勃地点头。

“我也是。”由于詹米认为让菲格斯在荷里路德宫内传递殿下的消息太危险,现在詹米都亲自和殿下沟通。消息似乎很多,查理王子认为詹米是他的知己,尽管詹米贡献的人力与金钱不多,所有高地首领中却可说只有詹米一人获查理王子如此偏爱。

说到钱,查理王子有信心能获得西班牙菲利浦国王的赞助。菲利浦国王近来去函给詹姆斯王,信上消息令人鼓舞。至于弗朗西斯科大人,他虽然不是西班牙使节,不过确实是西班牙朝臣,可以向西班牙报告斯图亚特起事的情况。借此机会,查理王子或许便能说服高地氏族及外国君王加入他的阵营,让复辟成功。

我们走上荷里路德宫的庭院旁的走道,我开口问巴莱里诺:“你找我有什么事?”庭院中已经聚集了一小群观众,不过弗朗西斯科先生及两位要上场的剑士都尚未现身。

经我这一提醒,巴莱里诺爵士才想起来,摸索外套口袋。“喔!没什么大不了的,亲爱的夫人。我的信使从他在英格兰的亲戚那里拿到这个,我想你可能会觉得有趣。”

巴莱里诺爵士给我一小沓印刷粗糙的纸张。我认出那是沓传单,在小酒馆里广泛流传,或贴在村镇的门框、篱笆上,让风吹得啪啪作响。

其中一张写着:“查尔斯·爱德华·斯图亚特,世称小僭君。特此公告周知,此人行为败坏,为人凶险,已非法登陆苏格兰海岸,煽动当地人民暴乱,使无辜人民卷入不义战争之战火。”类似的内容洋洋洒洒,最后告诫读到此告示的无辜人民“务当竭力将此人送交其应得之审判”。告示顶端有个图像,我想本来要画的应该是查理王子,和本人不太像,不过看起来确实“行为败坏,为人凶险”,这大概就是这幅画的用意吧!

巴莱里诺从旁边和我一起看着这张告示说:“这张的内容很克制了,其他有些内容充满各式各样的想象与诽谤。你看看这张,说的是我。”他一脸愉快地指着一张告示。

传单上是个骨瘦如柴的高地人,满面虬髯,浓眉高耸、怒目圆瞪,戴着一顶苏格兰无边帽。我斜眼看了看巴莱里诺爵士,他照着平常习惯,穿着品位出众的马裤和外套,衣料质地精细,但剪裁色彩低调,搭配他较为粗矮的身形。他盯着传单,若有所思地抚摸他圆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

“这个嘛,络腮胡让我看起来比较英勇,对吧?虽然看起来比较上相,不过留胡子痒得要命,我可能受不了。”

我翻到下一张,差点失手把整沓传单掉在地上。

巴莱里诺爵士看了说:“你丈夫倒是画得比较像,詹米长得还真像英国人眼中的高地暴徒……抱歉,夫人,我无意冒犯。不过,他体格确实很高大,对吧?”

“是的。”我有气无力地说,仔细读传单上的指控。

“你八成不知道你丈夫有烤小孩来吃的习惯吧?我一直认为,他长这么高大,饮食上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巴莱里诺爵士哈哈大笑。

这位小个子伯爵玩世不恭的态度,让我心情稳定许多。看着这些可笑的指控与叙述,我自己都快笑出来了。不过,阅读传单的人很可能相信这些描述,我担心他们照单全收。人往往愿意甚至乐于相信最坏的事,而且事情越坏,他们越开心。

巴莱里诺打断了我的思绪,翻出倒数第二张传单:“我想这最后一张你肯定会有兴趣。”

标题昭然写着“斯图亚特的女巫”,上面一个长鼻子、瞳仁如针尖的女人正盯着我瞧,底下文字指控查理·斯图亚特召唤“黑暗力量”注入自己的叛乱。这女巫神通广大,除了让庄稼枯萎、乳牛的奶水干涸、让人失明,还能掌握男人的生死。查理身边有这样的人,表示他一定已经把灵魂卖给魔鬼。所以,告示最后总结:他将会“永远在地狱里燃烧”!

巴莱里诺说:“我想这一定是你,但我向你保证,亲爱的,画得一点也不像。”

“真有意思。”我把那沓告示还给他,忍住冲动不要把手往裙子上擦。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但还是朝巴莱里诺挤出一个笑容。他敏锐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握了一下我的手肘,要我放心。

他说:“别烦恼,亲爱的。一旦陛下重回宝座,这一切荒唐的东西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在老百姓眼中,昨日的大恶棍就是明日的英雄,我已经看过一次又一次了。”

我喃喃地说:“Plusachange,plusc"estlamêmechose.(沧海桑田,人事依旧)但要是詹姆斯国王陛下没有夺回宝座……”

巴莱里诺说出了我的想法:“如果我们的努力不幸失败,那除了这些宣传单,我们还有更该担心的事。”

“Engarde.(就位)”一句法语宣布比剑正式开始,杜格尔摆出决斗的姿势,侧身面对敌手,执剑的手臂弯曲,剑身就位,深厚的手臂屈成优雅的弧形,手掌在腰边张开,表示没有暗藏匕首。

詹米与杜格尔双剑相交,发出金属低沉的叮当声。

“Jesuisprest.”詹米和我四目交接,脸上闪过一丝促狭。詹米已经习惯决斗,他就像自己氏族的座右铭说的Jesuisprest(我准备好了)。

一瞬间我以为他还没准备好,杜格尔的剑猛地一个长刺,我不禁倒吸一口气。但动作刚起詹米就料到了,不等剑招使到,詹米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往旁一站,迅速使出一个敲击,这下拨刺让两把剑相持不下,在握把处交缠,但只僵持了一秒钟,两人解开剑往后一退,又重新绕圈,伺机攻击。

两剑敲击发出铿锵声,詹米使出三分位拨挡,旋即长刺,剑身离杜格尔臀部不到一英寸。杜格尔敏捷地往旁转身,绿色的苏格兰裙如火焰飞舞。杜格尔先拨挡、闪避,再迅速向上敲击,将詹米逼近的剑击退到一旁,然后往前踏一步,逼得詹米往后退。

我看到弗朗西斯科大人站在对面,和查理王子、谢里丹、老塔利巴丁,以及其他几人站在一起。弗朗西斯科那一小撮上了蜡的八字胡下,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但我无法分辨他是赞赏詹米和杜格尔的表现,或者只是另一个他惯常出现的傲慢表情。我没看到科拉姆,但这在预料之中,他平常就不喜欢在公开场合露面,更何况来爱丁堡这一路肯定让他体力透支了。

詹米和杜格尔这对甥舅对剑术都很有天分,也都是左撇子,这场比剑不仅展现了精湛的剑术,他们所使用的武器也极为罕见。因为两人根据法国决斗最严格的规则比试,但拿的既不是男士行头常见的轻剑,也不是士兵的军刀,而是挥舞着长达三英尺的苏格兰大刀,全用锻铁打成,扁平的刀锋足可以劈开整颗头颅。这把庞然大物身形不够高大的人还使不来,但他们挥起来却姿态优雅,神态里又带点玩味。

我看到查理王子在弗朗西斯科大人耳边低声说话,弗朗西斯科大人点点头,目光从未离开草皮环绕的庭院里的刀光剑影。詹米和杜格尔的身形相似,灵活程度也相当,两人一招一式都像要置对方于死地。詹米的剑术是杜格尔教的,两人也曾背对背、肩并肩地打了多次,对彼此招式的微妙之处都了然于心至少我是这么希望。杜格尔两下长刺取得优势,逼得詹米向庭院边后退。詹米快步移到一边,一个敲击挡开杜格尔的剑身,反手从另一个方向斩下,剑锋快速划过杜格尔的右手衣袖,随着一声响亮的撕裂声,一条白色亚麻垂落,在微风中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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