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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荷里路德宫(3)

“打得好!”我转头看是谁在欢呼,发现基尔马诺克爵士站在我旁边。爵士三十出头,感觉很严肃,面无表情,正带着他儿子约翰尼在荷里路德宫做客,住在客房里。

约翰尼总是离他父亲不远,我环视附近,很快就看到约翰尼站在他父亲另一边,看比剑看得入神,嘴巴微张。我眼角瞥见远方柱子边有动静,原来是菲格斯,乌黑的双眼眨也不眨,死盯着约翰尼。我对菲格斯皱眉,狠狠瞪他。

约翰尼因为身为基尔马诺克爵士继承人而有点自负,对自己十二岁就能跟着父亲赴战场更是自得,常仗势对其他小伙子作威作福。这些小伙子若不是避开约翰尼,就是在等待时机,等约翰尼离开他父亲,失去保护。

菲格斯就属于第二类。约翰尼曾经轻蔑地说詹米是“苏格兰小地主”,菲格斯认为这是对詹米的侮辱他想得也没错从此和约翰尼结下梁子,几天前才在岩石庭院对约翰尼出手,却让詹米阻止了。詹米马上打了菲格斯一顿,然后告诉菲格斯,虽然对主人忠贞很好,自己也非常珍惜他的忠贞,不过愚蠢就不对了。

詹米轻摇菲格斯的肩膀,对他说:“那小伙子比你大两岁,比你重两英担,你打得满身伤,对我有什么帮助?有时战斗要不惜代价,但有时候要咬紧牙关等待时机。Nepétezplushautquevotrecul,你说对吗?”

当时菲格斯点点头,用衣角擦干满是泪水的脸颊,但我不晓得詹米的话他听进去多少。我看着菲格斯机警的黑眼,现在他眼中满是仔细打量的眼神,我不喜欢。我想约翰尼如果稍微聪明点,就会知道应该站在他父亲和我中间。

詹米单膝半蹲,持剑凶狠地往上一捅,剑锋嗖地削过杜格尔耳边。杜格尔急忙后窜,愣了片刻,接着咧嘴露出白牙,剑身平放朝詹米头顶一敲,响亮地发出哐的一声。

广场上一片欢呼叫好,这场比武从优雅的法式击剑沦为高地斗殴,戏谑的玩笑把围观者都逗得乐坏了。

基尔马诺克爵士也听到这阵喝彩声,望着广场对面,满脸愠怒。

他语带讽刺地说:“殿下的顾问都受召去见西班牙人、奥沙利文,还有那个老公子哥儿塔利巴丁。他能听得进去埃尔科爵士的建议吗?还是能听进巴莱里诺、洛奇尔或我的卑微建议呢?”

显然这是个反问句,他心里早有答案,所以我只是咕哝几声表示自己也有同感,眼睛依然盯着场上的两人。铿锵的金属撞击声在四周的石柱石地间震荡,几乎淹没了基尔马诺克的声音,但他已经打开了话匣子,无法再克制自己的不满。

他说:“不,他听不进去!奥沙利文、奥布莱恩,还有那些爱尔兰人,他们一点风险都没有!就算发生最糟的情况,他们国籍不同,可以要求免予起诉。但我们呢?我们赌上了身家、荣誉,甚至自己的性命!可是他不把我们当回事,拿我们当一般的龙骑兵看待。昨天早上我和殿下问好,结果他竟然头抬得老高,从我旁边走过,好像我跟他问好有失礼节!”

基尔马诺克非常生气,这也情有可原。查理王子先是用自己的风采吸引人,拉拢对方为他的冒险贡献人力、金钱,之后却又对人视而不见,回头去找他的老顾问。而这些法国来的顾问大多认为苏格兰是一片不毛的荒地,苏格兰人都是野蛮人。

杜格尔惊呼一声,詹米放声大笑,原来杜格尔左边衣袖又被割得半垂下来,底下光滑的棕色皮肤倒是毫发无伤。

“我可要找你算账了,詹米小子。”杜格尔笑着说,汗珠从脸上流下。

詹米气喘吁吁地说:“是吗,舅舅?你要怎么找我算账?”剑光一闪,杜格尔的毛皮袋毫发不差地从皮带上横空飞出,掉在石地上叮当作响。有东西在我眼角一闪,我立刻转头大喊:“菲格斯!”

基尔马诺克往我看的方向转头,看到菲格斯。菲格斯手里拿着一根粗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要不是想到他可能做出坏事,我还真会笑出来。

基尔马诺克看了一眼,对我说:“图瓦拉赫堡夫人,不要紧,有需要的话,我儿子会光荣地保护自己。”他看着约翰尼,眼里充满溺爱,然后又转回头去看比剑。我也转回头,但朝着约翰尼的方向竖起一只耳朵。我不是觉得菲格斯没有荣誉感,只是我知道菲格斯对荣誉的定义和基尔马诺克大不相同。

“行了!”杜格尔一声大吼,比试突然停了下来。王子一行人鼓掌,两人汗流浃背地对他们鞠躬,再上前接受祝贺,并介绍给弗朗西斯科大人。

石柱旁突然有个尖锐的声音大喊:“大人!可以表演‘抛物线’吗?”

詹米转身,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微微皱眉,但接着耸耸肩,笑着退后,站到庭院中央。“抛物线”是菲格斯替这个把戏取的名字。

詹米很快向殿下一鞠躬,抽出大刀,小心捏着刀尖,微微弯腰,接着使劲一抛,整把刀旋转着直射向天空。所有人都盯着大刀瞧,这把大刀有着筐形护腕握把,头尾不停轮番上下旋转,锻造的刀身在阳光下闪耀生辉。整把刀转个不停,似乎在空中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猛然俯冲而下。

这个把戏的精髓是用劲往上抛,让它掉下来时刀尖朝下插入土中。詹米改良了这个把戏,直接站在下坠的弧形底下,在最后一刻才往后躲开,免得被刀插中。

“啊!”随着观众的大叫,刀直直插入詹米脚边。詹米弯腰把刀从草地上拔出来。这时我注意到,有两个观众不见了。

一个是十二岁的约翰尼·基尔马诺克大人,脸朝下趴在草地边,头上一个肿包,从柔细的棕发间露出来。第二个早就跑得不见人影,但我从背后的影子那里听到一句低声的话。

声音听起来很得意:“Nepétezplushautquevotrecul.”(没那个屁股,就别吃那种泻药。)

这样的天气在十一月来说温暖得不寻常,无所不在的云层已经散开,短暂的秋日阳光暂时照亮阴沉沉的爱丁堡。我抓紧这难得的片刻温暖,到户外荷里路德宫后方的岩石庭园,两膝跪地,在地上搜索。几个高地人也在四处闲晃,带着自家酿的威士忌,用自己的方式享受阳光。他们看我在地上爬似乎觉得很有趣。

“夫人,你在找毛毛虫吗?”其中一人嚷着。

“不,怎么会找毛毛虫,一定是在找小精灵吧!”另一个人开玩笑。

“要找精灵,你的罐子里比我的岩石底下更容易找到!”我对他们嚷。

那人举起酒壶,闭起一眼,另一眼夸张地眯起望着酒壶深处。“只要酒壶里不是毛毛虫,我无所谓!”他答了这句,然后痛饮一口。

说真的,我在找的东西大概比毛毛虫更让他们摸不着头脑。我将一块大卵石往侧边推动几英寸,露出底下石头表面的橘褐色地衣。我用袖珍小刀轻轻刮了几下,数片这种奇特的地衣便落入我掌中,我再小心翼翼地将地衣抖入便宜的锡质鼻烟壶,让地衣加入我苦心搜集的宝贝之列。

爱丁堡民风开放、见多识广,深深影响了来到此地的高地人。若是在偏远的山村,人们看到我这种行为,就算不心怀敌意,也可能遭人猜忌狐疑,但在这里,他们只把我当个温和无害的怪人。我发现,高地人除了尊重我,也并不害怕我,这让我很高兴。

等他们知道我的丈夫是谁,甚至连我是英国人也不介意了。不论詹米在普雷斯顿潘斯战役中有什么英勇事迹,除了詹米自己告诉我的那部分,其他的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但不管那是什么样的功绩,一定是让苏格兰人大为折服,只要詹米走出荷里路德宫,到处都听得到有人喊着“红发詹米”,或打招呼致敬。

其实就在这时候,附近就有个高地人这样叫,引起我的注意。我抬起头看到红发詹米本人漫步穿过草地,一边在宫后密密麻麻的石头间张望,一边心不在焉地向对方挥挥手。

詹米看到我,表情开朗起来,走过草地,向我跪着的这一片造景岩石走来。

他说:“你在这里啊,可以和我来一下吗?也麻烦你带着那个小篮子。”

我站起来,拍拍膝上的干草,把小刮刀放入篮子。“好,要去哪里?”

“科拉姆差人来说想和我们谈谈,和我们两个。”

“在哪里?”我迈开步伐跟上他的脚步,沿着小路走去。

“在卡农盖特教堂。”

有意思,看来不管科拉姆要和我们说什么,他显然不希望私下见我们的事在荷里路德宫传开。

詹米也有相同的想法,所以才要我带上篮子。我手上提着篮子,和詹米挽着手通过爱丁堡城的皇家麦尔大道,就像要去买东西回家,或分发药品给驻扎在巷弄中的士兵与家人。

爱丁堡的主要大道越往前走,角度越陡。荷里路德宫庄严地坐落在大道底端,侧面嘎吱作响的修道院教堂穹顶,散发出一种巍峨稳固的假象,高傲地忽视耸然屹立的爱丁堡城堡。爱丁堡城堡高踞嶙峋的岩石山顶,在城堡和荷里路德宫之间,就是皇家麦尔大道,以大约四十五度的角度往上倾斜。我在詹米身边走得满脸通红、气喘吁吁,真不晓得科拉姆是怎么走过这四百四十码长的鹅卵石坡道,从宫里抵达教堂的。

我们在墓园里看到科拉姆,他坐在一张石凳上,让午后的阳光晒暖背脊,黑刺李手杖放在身边石凳上,两条弓形的短腿离地几英尺,悬在空中。他驼着背,低头沉思,远远看来就像侏儒,似乎原本就生长在这片人造的岩石庭院里,身边环绕着倾斜的石块与蔓延的地衣。我在一座历经风吹雨打的坟上看到一个绝佳的地衣标本,但想了想觉得还是别停下来比较好。

我们踩着草地,脚下无声,但离科拉姆尚远,他就已经抬起头。看来,至少他的感官一切正常。

我们走向科拉姆,附近莱姆树下有道阴影动了一下,安格斯的感官也没有问题。大个子安格斯看到是我们,又站回去默默守护主人,再次融入周遭景物。

科拉姆点头打招呼,示意我们坐在他旁边。现在和科拉姆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尽管他双腿依旧扭曲,看起来却一点都不像地精,和科拉姆面对面,你看得出这个血肉之躯内是个大丈夫。

詹米让我坐在附近一块石头上,才在科拉姆指的地方坐下。大理石出奇地冰冷,寒意穿透我厚厚的裙子,我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坐在一块纪念碑上,上面雕着纠结别扭的骷髅头和交叉的大腿骨。我看到碑上面刻的墓志铭,咧嘴笑了。

马丁·埃金柏德长眠于此,

愿上帝怜悯我的灵魂,

我若是上帝,你为马丁·埃金柏德,

我也会怜悯你的灵魂。

詹米挑眉警告我别笑出来,然后转身面对科拉姆:“舅舅,你要见我们?”

科拉姆开门见山地说:“詹米,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把我当亲人看吗?”

詹米沉默了片刻,看着科拉姆的脸,然后微微一笑:“你的眼睛和我母亲一模一样,我能否认吗?”

科拉姆看起来愣了片刻。他的眼睛是清澈柔和的灰色,像鸽子的翅膀,还有浓密的黑色睫毛。这双眼尽管美丽出众,也可以闪烁钢铁般冷酷的眼光,我忍不住又一次猜想詹米母亲的模样。

“你还记得你母亲?你还是个奶娃她就死了。”

詹米听到这句话嘴唇抽动一下,但仍平静地回答:“那时我够大了。说到这个,我父亲房里有面穿衣镜,听说我有点像我母亲。”

科拉姆笑了一声。他凑近凝视詹米,灿烂的阳光让他微眯着眼。“岂止有点,小伙子,你毫无疑问是艾伦的儿子。首先是头发……”他随意向詹米的头发一指,詹米的头发微微闪耀着红褐、琥珀、栗棕与朱红,丰厚卷曲,夹杂红与金,变化万千。“还有那张嘴……”科拉姆自己扬起一边嘴角,仿佛不情愿地陷入回忆,“我每次都逗她,说她有张欧夜鹰的阔嘴。我常常说,如果你也有条黏答答的舌头,就可以像蛤蟆一样抓虫子了。”

詹米没料到会听到这几句话,笑了出来:“威利有一次和我说过。”詹米话才说完,丰润的嘴唇立刻紧闭。他很少谈到去世的哥哥,我想他应该从来没有在科拉姆面前提过威利。

科拉姆表现得像完全没注意到詹米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那时我写信给她,当时你哥还是小孩,因为天花夭折。自从她离开理士城堡,那是我第一次写信给她。”科拉姆心不在焉地看着旁边倾斜的石碑,一边说道。

“你是说,自从她嫁给我父亲后?”

科拉姆缓缓点头,眼睛仍然望着远处:“对。她大概比我大两岁,就像你姐姐和你一样。”深邃的灰眼转向盯着詹米,“我从来没见过你姐姐,你们关系好吗?”

詹米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仔细观察科拉姆,好像想在那张历尽沧桑的脸孔中,找出谜题的解答。

科拉姆也点点头:“我和艾伦也是。我小时体弱多病,她常照料我。我记得自己躺在床上,阳光穿过她发间,她说故事给我听。”科拉姆优雅的嘴唇微微扬起一笑,“即使后来后来我的腿第一次断了,她会在理士城堡跑上跑下,每天早晚都到我房间,告诉我她今天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我们讨论对佃农和次级地主的看法,讨论事情该怎么安排。那时我已经娶妻,但利蒂希娅不想处理这些事情,她没什么兴趣。”科拉姆手一挥,表示对妻子的不满。

“我们私底下会谈有时候加上杜格尔,有时只有我们两个谈氏族的财产如何维系最好,氏族内的家系如何维持和平,可以和哪些氏族结盟,如何管理土地和林木……然后她就走了。”科拉姆低头看交叠在膝盖上宽大的双手,接着说,“没有请求离开,也没有留下道别的只言片语,就这么走了。我不时听说她的消息,但她本人从没有传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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