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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福尔柯克之战(2)

祭坛突然发出响亮的嘎吱声。周遭的人立即噤声,接着一阵快速移动,纷纷抄起刚放下的武器。又是一阵撕裂声,窗上的油皮裂开来,灌进一阵清新的冷空气和点点纷飞的雪花。

“外乡人!克莱尔!你在吗?”窗口边传来的声音让我站起身,一时忘了鲁珀特。

“詹米!”身边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叮叮当当放下刀剑和小圆盾。詹米的头和宽阔肩膀遮住了窗外射进的一束微光,接着他轻轻跳下祭坛,光线从洞开的窗里照进来,映出他的身影。

“谁在这里?杜格尔,是你吗?”詹米环顾四周轻声问道。

“是,是我,小伙子,还有你妻子和其他几个人。附近有没有英国浑蛋?”

詹米笑了一声:“不然你想我为什么从窗户进来?山脚下大概有二十个英国兵。”

杜格尔喉底发出怒吼:“我敢说就是那几个浑蛋,切断我们和部队主力的联系。”

“没错。”詹米转身用盖尔语对我的马说,“小美人儿,你没事吧?”马在一片混乱中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鼻子大声嘶鸣,回应詹米。

杜格尔恶狠狠地叱责马:“嘘,你这笨蛋!想被发现吗?”

“反正英国兵也不会吊死它,你就别白费唇舌了。而且外面泥泞的斜坡上全是你们的脚印,要发现你们根本用不着耳朵,有眼睛就够了。”詹米说道。

杜格尔朝窗外望了一眼,但詹米已经在摇头。

“没用的,杜格尔。英军主力往南去了,乔治·默里勋爵去会他们,但我们交手的那几个英国兵还留在这边。有一群人追我追到山上,我躲到另一边,匍匐穿过草丛,爬到教堂,但我猜他们还在搜寻上面的山坡。”詹米朝我伸出手,我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因为爬过草丛又湿又冷,但只要能握着他的手和他在一起,我别无所求了。

杜格尔问:“爬过来?那你打算怎么出去?”

我感觉詹米耸了耸肩。他朝我的马一歪头:“我本来想冲出来,骑马往山下跑;他们应该没想到我还有马。这样可以制造骚乱,让克莱尔逃走。”

杜格尔哼了一声:“然后他们会像摘颗熟透的苹果,轻松把你从马上扯下来。”

詹米不动声色地说:“无所谓。但我倒看不出你们这一大群人要怎么溜走而不被发现。”

这时墙边的鲁珀特仿佛要呼应詹米的话,呻吟了一声。杜格尔和我立刻伏在鲁珀特身旁,詹米则缓缓蹲下。

鲁珀特还活着,但情况不太乐观。他双手冰凉,呼吸中带着咻咻的喘气声。

“杜格尔!”鲁珀特嘶声说道。

“我在这里。别动,兄弟,你很快就没事的。”杜格尔立即脱下自己的披肩,折成枕头塞在鲁珀特的颈肩下。鲁珀特头部垫高后,呼吸顺畅多了,但我摸到他胡子下方有一块潮湿的血迹。鲁珀特只剩一点力气,他伸出一只手,抓住杜格尔的手臂。

鲁珀特气喘吁吁地说:“反正……他们一定会找到我们……点个火吧!让我看看你的脸,杜格尔。”

我离杜格尔很近,感觉到鲁珀特这番话让他一震。杜格尔突然把头转向我,漆黑中他当然看不到我的脸。他低声向后方下了一道命令,接着传来一阵窸窣声和低语声,有人砍了一束茅草,拧成火把,用打火石点燃。火把烧得很快,但光线足以让我检查伤势,其他人则忙着从屋顶圆柱削下长条木片,准备着能燃烧更久的火把。

鲁珀特脸色如鱼肚般苍白,蓬乱的头发浸满汗水,丰厚的下唇仍隐隐可见一抹血痕,光滑的黑胡子上也是血迹斑斑。我再次倾身检查他的脉搏,他对我微微一笑。他的脉搏更浅,速度极快,偶尔出现不规则的节奏。我拂开他脸上的头发,他轻触我的手致谢。

杜格尔碰碰我的手肘,于是转身面向鲁珀特。曾经有个人遭野猪攻击,受了致命伤,我们也曾面对同样的情境。那时他问我:“他能活下来吗?”而今,他的表情透露出他也忆起同样的事,眼中再次闪着一样的疑问,这次却充满恐惧,害怕听到我的答案。鲁珀特是杜格尔最亲密的朋友,骑马、作战都在他的右手边,就像伊恩之于詹米一样。

这一次我没有回答,鲁珀特帮我回答了。“杜格尔。”杜格尔着急地朝鲁珀特弯下身,鲁珀特笑了。他闭上眼睛一会儿,尽量深呼吸,为最后一刻积蓄力量。

“杜格尔。”他睁开眼睛,又喊了一遍,“你不用为我难过,兄弟。”

在火光映照下,杜格尔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他想告诉鲁珀特他不会死,但话只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是族长,不准你命令我,我偏要为你难过。”杜格尔颤抖着挤出微笑,拾起鲁珀特的手紧紧握住。

鲁珀特一边喘息,淡淡轻笑,接着又是咳嗽和咒骂声。

鲁珀特咳完继续说:“好吧,就让你为我难过,杜格尔,我很高兴。不过,你要等我死了才能难过吧?兄弟,我不要死在陌生人手里,我要你帮我了结这痛苦。”

杜格尔一脸惊愕,詹米和我也没有料到他竟如此打算。

“鲁珀特……”杜格尔无助地开口,但鲁珀特打断他,握紧杜格尔的手轻轻摇晃。

“你的确是我的族长,兄弟,这是你的责任。来吧,现在就动手,我痛得难受,杜格尔。我想现在就了结。”鲁珀特的目光不安地扫视,看到我时亮了起来。“姑娘,可不可以握着我的手送我一程?拜托你了。”他低声说道。

除此之外,我也再不能为他做什么。我缓缓伸出手,一切如梦一场,我执起鲁珀特毛茸茸的大手,紧紧握住,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透进那逐渐冰冷的掌心。

鲁珀特呻吟一声,身体微微侧向一边,望向坐在他头旁边的詹米,气喘吁吁地说:“当初她应该嫁给我才对,小伙子。”

他闭起一只眼睛,用力挤眉弄眼:“小畜生,好好努力吧!替我好好待她。”

那双黑色的双眸转回我身上,脸上漾出最后的笑容。

他轻声说:“别了,美人。”

杜格尔的短剑已对准他胸骨下方直直下刀。鲁珀特魁梧的身体一阵抽搐,转向一侧,猛烈咳出仅存的空气与血水,以及最后痛苦的号叫,但这哀号同时也发自杜格尔。

杜格尔因为痛彻心扉而全身僵硬,闭着双眼,双手紧握短剑的剑柄。接着詹米起身,扶着杜格尔肩膀将他转过身来,嘴里用盖尔语喃喃说着。詹米朝我望了一眼,我点点头张开双手,接着詹米便将杜格尔轻轻推向我。我搂着杜格尔,他哭了。

詹米脸上布满泪痕,背后也传来其他人的叹息与啜泣。至少现在他们是为鲁珀特掉泪,不是为自己哭泣。如果英国兵抓到我们,所有人都会因为谋反被判绞刑。我们此刻哀悼的只有鲁珀特,而他已经在朋友的围绕中,安详上路。

今晚冬夜漫长,英军没有攻来。我们一起挤在一堵墙边,盖着苏格兰披肩和斗篷等待。我靠着詹米的肩膀,断断续续打着瞌睡。我的另一边是杜格尔,他蜷着身子不发一语。我想杜格尔和詹米都没睡,彻夜看守鲁珀特的尸体。鲁珀特身上覆着自己的苏格兰披肩,静静躺在教堂的另一边,在生死鸿沟的另一边。

我们交谈不多,但我知道他们想着什么。他们想的和我一样,也就是英国兵是否已经离开,与英军主力在山下的卡伦德堡重新集结;或者还守在屋外,等黎明来临再行动,免得有人借黑夜掩护而逃脱。

第一道曙光降临,情势也随之明朗。

“喂,教堂里的人,出来!自己投降!”

山坡下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喊,带着英国口音。教堂里一阵骚动,原本在角落打瞌睡的马也猛地抬头,吃惊地打着响鼻。詹米和杜格尔互看一眼,仿佛商议好了,两人起身昂然而立,肩并肩站在紧闭的大门后。詹米一甩头,我接到信号便跑到教堂后面,躲在祭坛后。

外头又传来喊声,却只得到沉默回应。詹米从腰带抽出燧发枪,检查弹药,动作从容,仿佛时间还很充裕。他单膝跪下,架好枪,对着门口,瞄准头部的高度。

乔迪和威利把守后面的窗口,抽出剑,枪也上了膛。但教堂后方的山丘坡度非常陡,山坡和教堂墙壁间的距离,只能让单人勉强通行,所以攻击比较可能来自教堂前方。

我听到踩在泥泞上的脚步声逼近门口,还听到随身武器微弱的撞击声。声音隔着一段距离停了下来,呼喊声再次传来,比刚才更近,也更清楚。

“奉乔治国王陛下之名,出来投降!我知道你们在里面!”

詹米开火。

小教堂内的回音震耳欲聋。这声音从外面听起来一定也很惊人,我听到滑溜的脚步慌忙后退,伴随低声的咒骂。子弹在门上轰出一个小洞,杜格尔悄悄侧身挨近,从小洞向外觑。

他低声说:“可恶,好多人。”

詹米瞥了我一眼,然后抿住嘴唇,专心给手枪重新填弹。苏格兰人显然不打算投降,而由于教堂入口易守难攻,英军显然也不打算强攻。他们该不会打算饿死我们吧?高地军队一定会派人出来找前晚战场的伤兵,在英军拿到大炮轰炸教堂前,如果高地救兵先抵达这里,我们就有机会得救。

很可惜,外面有个人脑子很灵光。脚步声再次传来,然后是一道沉稳威严的命令。

那声音说:“给你们一分钟出来投降,否则我们就放火烧茅草。”

我充满恐惧地向上瞟了一眼。教堂的墙壁是石头砌的,但屋顶是茅草搭的,即使被雪水沾湿,也会很快烧起来,等大火熊熊烧起,烈焰与燃烧的余烬就会从天而降,吞噬我们。我想到昨晚茅草卷成的火把烧得有多快,烧焦的残余物还留在鲁珀特罩了披肩的尸体旁,在灰暗的曙光中如同不祥的征兆。

我尖叫出声:“该死的王八蛋!这里是教堂!教堂是神圣的庇护所,你没听过吗?”外头传来尖锐的嗓音:“是谁?里面那是英国女人吗?”

“对!”杜格尔大叫,跳到门口,一脚踢开大门,对下方的英军咆哮,“没错!我们俘虏了一位英国夫人!你敢烧屋顶,她就和我们同归于尽!”

山脚下爆出一片喧哗,教堂里也是一阵骚动。詹米转身,绷着脸看杜格尔说:“搞什么……”

杜格尔咬牙回应:“这是唯一的机会,用她来换我们的自由!如果他们以为她是人质,就不会伤害她。等我们脱身,再把她抢回来!”

我从藏身处走到詹米身旁,抓住他的袖子急切地说:“就照他说的做吧!他说得对,这是唯一的机会!”

詹米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脸上愤怒和恐惧交杂,进退两难的情势让他感到苦涩。

见他露出苦笑,我回应道:“毕竟,我是个英国女人。”

他轻抚我的脸,惆怅地笑道:“对,你说得对,褐发美人,但你是我的英国女人。”他挺起胸膛转向杜格尔,深吸口气后,终于点头。

詹米一手抓了抓头发,一边动着脑筋:“好吧!告诉他们,她是昨晚我们在福尔柯克的路上掳来的。”

杜格尔点头,也不等下一句,就急急出了教堂门口,作为休战信号的白手帕高举过头。詹米转向我,皱着眉头,看了教堂门口一眼。那儿听得到英国口音的说话声,但听不出他们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和他们说,克莱尔,也许你最好假装吓到不能说话,这样比编故事更好,要是他们知道你的身份……”詹米突然停顿,一只手用力抹过额头。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身份,我会被押送到伦敦,扔进伦敦塔,然后迅速处死。虽然传单大肆编派我是“斯图亚特的女巫”,但就我所知,还没有人知道我这女巫其实是英国人。

“别担心。”我说完就发现这句话有多蠢,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安慰。我抓着他的手,感觉脉搏在他手腕快速跳动。“他们还没搞清楚我是谁之前,你就会救我回去了。你觉得他们会带我去卡伦德堡吗?”

詹米点点头,冷静下来:“我觉得会。一等到入夜,你就想办法独自待在窗边,那时我会去救你。”

没时间了,杜格尔急急进门,小心地在背后关上门。

他看着我,又看向詹米。“解决了,我们交出女人,他们就让我们离开,不会追上来。我们得带着马,你知道,要载鲁珀特。”他略带歉意地看着我。

“没关系。”我看着门口,门上子弹穿过的小洞,与鲁珀特的伤口一样大小。我口干舌燥,于是用力咽口唾沫。我像是布谷鸟的蛋,就要下在别人的巢里。我们三人在门口犹豫了一阵,没有人愿意踏出最后一步。

“我该……走了。”我试图止住声音和手脚的颤抖,“否则他们会纳闷为什么我还不出来。”

詹米闭上眼深呼吸,然后走向我,看着我说道:“外乡人,你最好晕过去,或许这样比较容易。”他俯下身,把我抱在怀里,杜格尔拉着门,让我们出去。

我耳边听到詹米怦怦的心跳声,在他怀里,我感觉到他也颤抖着。一直待在窒闷的教堂里闻着汗水、鲜血、火药和马粪的气味,现在清晨凛冽的空气袭来,我反而难以呼吸。我紧挨着詹米瑟瑟发抖。他的手在我的膝盖和肩膀下收紧,像一个坚定的承诺,承诺永不放手。

“神啊!”他才低声说完,我们已经来到英军面前。有人尖锐提问,詹米含糊回答,犹豫不决地松开手把我放在地上,然后他嗖嗖的脚步声响起,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后消失。我孤身一人,被交到陌生人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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