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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亮,紫云镇的早市便起了喧嚷,最懂持家的儿郎总会起得早些,好在这早市里买到些物美价廉的货品。

而周牧芸的柴禾算得上其一。

这日她天不亮就出了门,挑上四大捆柴走了十几里山路,就为了赶这趟早市。

刚坐下,歇了没多久,柴禾就已卖出去两捆,赚得二十来个铜板。

她将这些钱往粗布荷包里一放,叮铃铛的声响脆生生,那张木愣的面庞显得柔和了些。

那邻摊上的李陈氏听到这好听的响儿,抬眼瞅了来。他家妻主时常下河钓鱼,有多余的便拿到这里摊卖,因而见过周牧芸几次。

“姑娘,今个儿你心情不错。”见她如此神态,李陈氏调侃道。

周牧芸闻声面无表情地看过来,透出些许迷茫。

李陈氏从前就知道周牧芸是个老实木愣的,倒也不怪她不搭腔,反而自顾自地开了话匣子。

从秋日河里的鱼儿说到镇上新开的酒楼铺子,再到他姨表弟家中擅烹饪的小儿郎。

周牧芸仍是不搭话,但从她微微侧身的姿势看得出,倒也不是全然不搭理。

至多也就如此了,李陈氏见她是不开窍的,只得直言道:“周姑娘,我瞧你向来独来独往,该是还没娶亲吧,要不你说说家中的情况,我比对着,给你说门亲事……”

周牧芸那白茫茫一片雾气的脑袋中,因着这后头几句,总算清明了些许。她转过脸来,继续听,却渐渐深拢了眉头。

倘是她平日的性子,对于这类说亲绝不会有多少情绪波动,听到最后摇摇头就算了。

可此刻她听人说起娶个夫郎多么好,有人暖被窝,有人做吃食,却一时不快了。

若是娶了夫郎回家,那人该住到何处?

周牧芸一想到这处,立马对仍在喋喋不休的李陈氏摇头说:“陈叔,谢过了,我那家里太小,怕是住不下别的人……”

她确乎这般想,就这般说了出来,听在别人耳中,却是另一番解读。

李陈氏张了张嘴,还没分析出这话中的具体意思,卖柴的客人又来了。周牧芸利落地收钱,起身,说道:“陈叔,我还有事先回了。”

李陈氏一肚子话是没处说了,说不成亲倒也不遗憾,轻轻点过头。

周牧芸走出早市摊时,天光已大亮,朝阳打在长街上尽是温煦,她感到周身一片暖融,连同心间亦是。

短暂眯眼享受会儿,她快步走向邻街的长济医馆,片刻后走了出来,手里挂了几包中药。

粗布钱袋里的银子花了大半多,余剩的又被她换成了一床厚棉褥,这下再想买别的,兜里也没了钱。

扛着这大包小包,约莫临近晌午时,周牧芸总算是回了山里的家。

几间土屋,挨在半山腰处,恰是坐北朝南避风向阳。

屋前围了篱笆,屋后种了些时令蔬菜,散养的鸡鸭在篱笆外闲庭信步,见主人回来了,高傲地仰起脖子瞧一眼,而后继续专注着一步一捣地啄虫子。

周牧芸跨过一只挡道的大公鸡,疾步到了屋门口,却缓下步伐踟躇着。

自打三日前,她从崖壁下救下那人安置在这间小屋后,每次进这屋却总有些不自在。分明那人长得小鼻小脸,秀气得很,脚上还扭伤了,可周牧芸见着那人,心里却不免发怵。

久不见,又担心得紧。

掀开青布帘子,周牧芸恰好对上一双冷然眼眸,不禁感到忐忑。

“你醒了?”她说了句废话,想了想,又解释道,“我今早要去卖柴,所以就早早走了,那会儿你还没醒,便没叫你……”

周牧芸挠了挠头,她不懂自己为何要解释。而她对面的男子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抬眸望着她。

“我……对了,你昨儿才醒,之前都是喂你吃的米汤,该是饿了吧。”周牧芸为能够说出有用的话,生出喜悦,她腼腆一笑,“我这就去做饭。”

布帘子掀起又落下,那如木偶静坐在炕上的男子缓缓眨了眨眼,灰蒙的眼睛里有了一点儿神,多是窗外的阳光映的。

半晌,他忽而笑了,嗓子干哑而艰涩,比拉磨的声音还难听,“陆锦然,你这条贱命,还真是命大……”

半个时辰后,菜肴的香气溢满小屋,炕桌上摆上了白米粥,翠绿绿的清炒蔬菜,炒鸡蛋,竟然还有一盘清蒸鱼。

对于这个农家院子来说,这一顿可谓奢侈。

陆锦然恢复几分神采的眼睛微抬,瞥了一眼垂手站立的女人,随即收回目光,倒也不客气,拿起碗筷自个吃起了饭。

他不与女人言语,只将目光专注于碗碟之间,动作不快不慢,有一股多年养成的优雅从容。

哪怕人碾碎到了泥土里,这点儿习惯依旧改不过来。

自嘲一笑,陆锦然顿觉没了胃口,可不想浪费碗中来之不易的粮食,亦或贪生放不下这条贱命,他还是梗着脖颈将剩下小半碗白米粥咽下了肚,这才搁下碗筷。

一声轻响落桌,周牧芸身体一震,随之回过神来。

这竟是看人吃饭看得出了神,奇了怪。

她晃了晃脑袋,坐下端起属于她的碗,确定男子吃好后,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菜肴一扫而空。

陆锦然表情微变,却仍然不言语。

饭后,周牧芸收了碗筷,又端了一碗汤药来,递给陆锦然。

“昨夜见你咳嗽不止,许是落了寒气,喝点药去去寒比较好。”

陆锦然半掀起眼皮,用怪异的眼神瞧她一眼,继而又笑了,好似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

他接过药碗,是温热的,几大口就喝光,然后将挂了些药汁在碗壁的空碗随意一丢,恰好落在铺了一层薄褥的炕上,无声无息的。

紧跟着,他手指搭上胸前并不合身的粗麻衣扣,轻轻一扯,苍白的脖颈,和因消瘦而格外突显的锁骨就露了出来。

“我吃了你的饭,喝了你的药,这条命也是你救的。”他扬起脸来,嘴角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眉眼不见弧度。他吸一口气说:“也没什么好报答的,这身子你若不嫌弃,尽管拿去……”

“……”

周牧芸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眼前男子说的每一个字拆开来她都听得懂,组合在一起却让人不明白了。

“我为什么要你的身子?”她不解道。

陆锦然脱衣裳的手即刻顿住,片刻,垂落下来,一抹轻笑划过嘴角,“也对,我这脏乱的身子确实没什么好要的……”

他想了想,黯然道:“那你……可以把我卖了,随便卖哪里都行,牙行、青楼都无所谓,总归这命是你的……”

周牧芸再次搞不懂了,比之前那番话还令人难理解。

难道世间的男子都是这般说话的吗?那可真是太令人头疼了。

“我不要你的身子,也不卖你。”她心头渐渐攀起烦躁,难得的生出怒气,一把抓了炕上的空碗,走了。

自这天起,无人再提“身子”、“买卖”的话,也不提离开,陆锦然就这么住了下来。

他身体渐好,气色也好了些,先前略显粗糙的皮肤有了光泽,整个人有了鲜活气。

待脚伤好了后,他还会不时帮着喂个鸡,或者给后院的蔬菜浇浇水。

可两人极少交谈,相处中有股子说不出的怪异。

周牧芸心大觉不出异常,反而觉得这样的日子不错。

她一贯无欲无求,有个人时不时与自己说句话,每日回家有人一同吃饭,已经令她心满意足。

这天她照旧打了柴,换了银钱就往家赶,一入小院,便下意识去寻那道静柔的身影。

谁知却没见着人,没由来觉着心慌,大步往屋里走,然而掀开帘子却也空荡荡的,登时心里也空落落了。

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好似那人等她归家已是理所应当。

他走了?

一时间,周牧芸心口竟是狠狠揪了两下,她顾不得思考这种感受代表着什么,赶忙出屋要去寻人。

可走得几步,她又顿住,怔怔地站在院中,整个人像一条弃犬,耷拉了肩膀,后知后觉地揉了揉胸口。

往常余晖漫洒小屋时,这处已经弥漫出菜肴的香气,今儿却静得出奇,一片死寂,连同鸡鸭也不叫了。

忽然,缓而轻的脚步踏着落叶,点点传来,逐渐打破了这份冷寂。

“你怎么又发呆?”陆锦然拧了拧披散肩头还微湿的头发,绕过几只鸡鸭,边走边说。

听到熟悉的声音,周牧芸猛然抬头,蹭地起了身,黑而灰的眼眸里浮上惊喜,转瞬又变成怒意,连脸颊都在隐隐抽动。

她上前一把抓住陆锦然的手腕,冷肃了声音,“你去了哪里?”

陆锦然头一次见她发怒,亦是惊了惊,不过马上又镇定地浅笑道:“我去洗澡了,谁让家里连个浴桶都没有。”语气里竟有几分骄纵和抱怨。

“我都快馊了。”陆锦然微撅起嘴,贴近女人,把白净的脖颈凑到她面前,“呐,不信,你闻!”

在陆锦然差点就要与周牧芸肌肤相贴之际,她慌乱的推开他,眉头紧锁眼神闪躲。

“我不闻,我……我去做饭。”

望着这道逃入灶屋的高大身影,陆锦然难得地笑出了声,“呆子!”

没过两日,灶屋侧边的小茅屋里,便多了一只大大的浴桶。

入了秋,空气中多了几分秋日的爽朗,陆锦然心境逐渐安然平和。

此时,他坐于一方小铜镜前,用指腹缓缓地描着眉。

眼眸早不纯净了,可面庞依旧秀气而漂亮,这是他如今仅拥有的,算不上筹码的东西。

其实他看得出,周牧芸是喜欢他的。偶尔两人视线相触时,那人总会不自在地别开脸,一看就不对劲。

两人每日眼神作乱,但都不愿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

陆锦然不知周牧芸如何看待他,而他则是清楚自己的这副身子有多脏乱,根本配不上心思纯澈的周牧芸。

回想不堪的曾经,若说起初他是被迫的,那后头就是自甘下贱。为了报仇,亦或仅仅为了一口饭,他可以委身于各种不同的女人身下。

然而现如今,让他用这具身子去回应周牧芸给予的真心,他却害怕极了。

倘若再一次失去,他又该怎么办?

陡然间,厚重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紧跟着青布帘子被掀开,陆锦然这点自怨自艾的心思瞬间消失,回眸望着靠墙喘息的女人。

“怎么了?”见状陆锦然急切起身说,“出了什么事吗?你不是给山庄送柴去了么?”

周牧芸喘过了先头两口急气,剧烈跳动的心口稍微平稳了些。后背抵着土墙,沾了一背的土灰,她并不在意,只用灼热到骇人的目光紧盯着眼前的男子。

陆锦然随之心头一惊,只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抬起手,就想给她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

然则,手腕却被周牧芸一下擒住。

由于这个手与手腕接触的动作,周牧芸平稳的心跳又陡然狂跳乱撞,先前在芒草堆看到的那些羞人画面一个劲往脑子里涌现。

她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已不再压抑内心懵懂的欲求。

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她一把扣住眼前人的后颈,没有任何章法技巧的吻住了男子的红唇。

陆锦然满眼惊诧,身子下意识地挣动,很快又放松放柔,闭上眼睛,任由女子索求。

这个吻,狂乱而质朴。

过了许久,直至两人都有些缺氧时才渐渐平歇。

周牧芸松开怀里气喘吁吁的人,于是乎两道含情的眼眸被迫相接,她目光微闪,此刻方才觉得难为情,连连道歉着。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周牧芸手足无措,挠头抓耳,俨然一个傻大个。

做都做了,偏还说这种话。

陆锦然朝她勾唇一笑,用那双柔得如春水的眼眉轻轻一挑,再婉转一勾,媚中带骄,而后牵起周牧芸那双粗糙的大手就转过身,不言不语领着她走。

走动起来,周牧芸没处安放的手脚勉强有了搁处,亦步亦趋跟在陆锦然身后,仿佛一只笨拙而乖巧的大型犬类。

走了十几步路后,周牧芸已被推坐到炕沿上,陆锦然主动柔下身子倚到了她的怀中。

他垂下眼睫,辨不得眼底神色,只见几根玉白的手指一搭一搭地拨弄周牧芸胸前的衣襟,不时画着小小的圈。

这充满暗示的动作,瞬间让女子脊背僵直,脸红脖颈粗,似要滴血一般。

周牧芸一双眼睛只敢没出气地盯着土坯地面,早没了方才的莽撞和勇气。

“果然是个呆子!”陆锦然心说。

随后他叹口气,索性先把自个儿的衣裳扒了,唯剩一件贴身小衣后,旋身便往周牧芸腿上一坐。

周牧芸怕他摔着,忙托住他的后腰,继而瞟见一些润白肌肤,脑袋里霎时嗡嗡作响。

见女人傻呆呆的,陆锦然翻了个小白眼儿,而后顺势搂住她的脖颈,在她耳边吹着软和气:“你到底要不要,若是不要,那不如把我卖了吧……”

一听这话,周牧芸不傻了,她猛地抬头,直勾勾地望着陆锦然,眼瞳很黑很亮,还有些吓人。

陆锦然却丝毫不觉惧怕,反而抬头在她唇上轻吻,不耐烦地说:“快点,你究竟是不是女人?”

没有人能接受此种质疑,哪怕周牧芸是个木头桩子。

她眸色一暗,大手立马扣住陆锦然光滑的后背,一个大转身,两个人就齐齐摔上土坑子。

陆锦然身子仰躺,鼻息间混杂了一抹泥土与干净被褥结合的芬芳气息。

本是睡惯了的床榻,此刻却令他昏昏沉沉。

谁知昏沉了会儿,却久久没步入正题。

陆锦然手臂上都被冷出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于是没好气地抬脚往周牧芸的肩膀蹬了下,软绵绵中带着催促。

“呆子,你磨磨蹭蹭干什么?平日砍柴不是挺利索么?”

眼下箭在弦上了,陆锦然居然还能有心情开玩笑,准确来说,该还是气的。

见他肌肤上的绯红色泽淡去,周牧芸这边却是懊恼极了,面色愈发难看,终于闷声闷气地说:“……我不会。”

“……”

这话可把陆锦然砸蒙了,这事儿还能有不会的?!

叹只叹周牧芸之前在茅草丛里没看个周全,从小又没接触过这方面的启蒙,那是真不懂。

接吻这事儿,还是去镇里意外看到女子与夫郎抱着互啃,才从中窥得一二。

尴尬的气氛中带着滑稽,陆锦然好笑又好气,深吸一口气,豁然撑起身主动献上软红的唇。

“笨死得了,还得我教你……”

……

山中月光最是皎皎,如水银波荡。

而今夜的圆月不知怎了,透过窗棂去看,总是晃晃悠悠没个消停。

后半夜,那月才静谧,安然的投下一地柔和清辉。

室内土炕之上,一张不够宽大的被褥盖着两人依偎的身躯。

棉被大半都覆在轻喘浅眠的男子身上,女子则将人如珍宝一般揽入怀抱里。

良久,她望着男子小巧的侧脸,没头没尾地说:“我娶你。”

半晌,浅眠的男子极淡极淡的“嗯”了一声。

似应和,又似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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