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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早已走远,我仍旧怅然若失,猛地惊过神来,却见铁猛似笑非笑地在看我。因铁猛的笑,我竟心中一暖,这莽莽苍苍的恶汉,原来也不是一味儿地凶凶巴巴,只是他笑的有些意味深长,我一愣间已是明白了过来,脸上一热,说道:“一个救命恩人走了,又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心中难免有些感慨。”铁猛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遮遮掩掩地干甚么!”我道:“那个,那个……”铁猛道:“若是喜欢,我这便捉了她来。”

我吓得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忙换了话题,说道:“我心中着实好奇,不知前辈留下小子,可有何吩咐?”铁猛道:“自有人与你说个明白,无须我饶舌。”我道:“若我所料不错,前辈与应松都是奔着我而来,我实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劳动两位大驾?应松一意要杀我,但因他不知道哪个是我,所以在如意客栈杀了好几个,前辈想来也不知道哪个是我,否则在如意客栈,您老人家大手一伸,便抓了我去,也就没了后来应松偷偷摸摸杀人的事。我却不明白,我既非仪表堂堂,也没腰缠万贯,扔在人堆里,实在不出奇,你们本来不知道的,怎么突然就知道了?”铁猛道:“应松知道了,我自然就知道了。”我道:“你知道了,是因你一直在盯着应松,可是应松是怎么知道的?”铁猛道:“你知道我在盯着应松?”我道:“这也不难猜。”铁猛虎目一翻,吓我一跳,我忙道:“小子乱猜一气,前辈不要跟小子一般见识。”

铁猛道:“你这娃娃也不是没一点可取之处。猜得不错,老夫走出客栈没多远,便折了回来,客栈里的事情,都瞧在了眼里。应松那小崽子追我一路,我装聋作哑,也不拆穿,他虽跟着我,他的手下却已分了几拨,一路望北而来,和老夫一般,不为夜雨刀,而是为了夜雨刀背后之人。老夫原不知要找之人,是个甚么模样,只知他在冀州,身上带了块玉蝶。

就凭这两样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没抱多大指望,出来碰碰运气罢了。既然他也来找,倒省我些力气。找了这么些时日,他仍是跟着我,我便知他也一般,毫无所获,心下着恼,便在如意客栈把他提溜出来,欲待发作,又想若杀了他,他手底下那些龟孙子定然全跑光了,哪还会有人听使唤?也就作罢。

原来我在明他在暗,我却偏叫他在明我在暗。待得见他乱杀一通,料想他黔驴技穷,指望不上了,直到那个老板娘扔出那个冒烟儿的东西,趁机带你逃了,我也准备抽身离开,却瞧见应松在门口捡了个袋子,还掏出来看了看,里头赫然便是那块玉蝶!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铁猛从怀里掏出那个袋子来,里头果然是块玉蝶。我越瞧这袋子,越是眼熟,忽然记起,我给老板娘结酒钱时,从怀中掏出两个袋子来,一个是钱袋,另一个便是这个旧袋,只是我从前世喝到今世,迷迷糊糊地,眼里只有钱袋子,却从没翻过那个旧袋子。我脱口道而出,道:“咦?这是我的!它怎会到应松手上了?啊,是了,我慌乱之中,曾从怀里取出个东西,扔了出去,想引开应松,结果反把他招惹过来了,老板娘还取笑我。”

想起老板娘,心里泛起一丝涟漪,更有一丝惆怅,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她的蝶毒不知要不要紧?”想到她的蝶毒,心口一阵刺痛,“她会不会像待我那般,又去找别人了?”心中五味杂陈,竟想跑去找她,转念又想:“你是她的甚么人?凭甚么去找她?找到了又怎样?即便要找,天下之大,又要到哪里去找?”暗暗叹了口气,闷闷地去看铁猛手中的玉蝶。

这是块龙尾石,漆黑如墨,细致温润,一面刻着九天玄女,宝相庄严,栩栩如生,一面却是烛九阴,人面蛇身,阴森恐怖。一面至正,一面至邪,竟合在一处。我道:“这玉蝶好生古怪!”铁猛道:“这是个信物,便如皇帝老儿的玉玺一般。”我欲待要问,铁猛已收了玉蝶,说道:“走罢。”我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铁猛虎目一瞪,道:“自然是你该去之处,啰嗦甚么?”说罢不等我言语,便扯了我出门,大步望南而去。

出了镇子,铁猛松开了我。其时天色早已黑透,晚风习习,纺织娘的叫声此起彼落,时不时响成一片。铁猛步子极大,看似不慌不忙地走,我跟在后头小跑,也距他越来越远,他走一段甩我远了,便在道旁等一会,待我追上,又迈步前行,这般走法,没行得多远,我便筋疲力尽,正要叫铁猛歇一歇,见他没等我走近,便又走了,心里一发狠,暗暗赌气,“他武功再高,也是个老头子了,即便我始终追他不上,大不了累死,也不能教他小瞧了我。”也不再言语,闷头赶路,那阵子疲累过去,倒也觉身上松快了些。铁猛仍是走走停停,我只是下意识地迈开两腿,初时见铁猛离我愈来愈近,心中还会窃喜,后来我来了他走了,我再来他再走,渐渐懊丧,只是走路,在这条道上,被人牵了鼻子地走,慢慢地没了任何念头。

天早已大亮,铁猛带着我,好像已经走上了一条官道,虽仍是黄土铺垫,却宽了许多,也平坦了许多,时有路人出现,好像有风尘仆仆的秀才模样的人,也好像有官道旁,田地里劳作的老农,好像还有柳树下,叽叽咋咋地姑嫂,见了我在掩唇偷笑,我已累得连眼神都不好使了。木木地走,像个木偶,然后头不知道撞到了甚么,恍惚看时,像是铁猛宽阔的后背,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等我再睁开眼时,我仍在这条没有尽头的官道上,平躺在道旁的青槐树下,铁猛盘膝坐在树底一块石头上,见我醒来,淡淡说道:“歇歇再赶路。”我费力地坐了起来,只觉浑身已是散了架,学了他的语气,淡淡地道:“赶路要紧。”铁猛看我一眼,也不说话,这时马蹄声响,两骑从北并辔而来,铁猛走到道中,叉手而立,须臾马至,马上骑士猛揽缰绳,两马奔势不减,左边一人骂道:“死老头子,不想活了?”右边一人马鞭已向铁猛抽去,铁猛不避,反向前跨一步,已是让开了马鞭,闪电般从骑士手中夺下缰绳,望下一拉,两马嘶鸣,前蹄弯折,竟跪倒下来,连一步也不能再迈,马上骑士一骨碌从马鞍上滚落下来,摔在道旁,原本鲜衣怒马,这时却灰头土脸,看着这凛凛神威的大汉,又敢怒不敢言。

铁猛已拉了两马起来,问道:“哪个骂的死老头子?”一个骑士道:“是……是……”铁猛道:“掌嘴。”这个骑士一愣,犹豫一下,还是伸手往脸上打去,铁猛道:“打得太轻,在挠痒痒?”但听啪啪声大作,不几下这个骑士已是两颊红肿,他的同伴又是骇怕,又是想笑,神情极是古怪。铁猛道:“罢了。”看着那个同伴,道:“你抽的鞭子?”同伴忙点了点头,立马又摇了摇头,铁猛道:“自己抽自己,抽得我满意。”同伴惊得张大了嘴,却又不敢吱声,不过倒是乖巧,照着腿上就是狠狠一鞭,痛得呲牙咧嘴,仍旧笑着看铁猛,只是那笑真的比哭要难看。

铁猛等他抽完,才道:“死老头子借两位的马使一使,不知二位意下如何?”挨鞭子的忙道:“老英雄但借无妨。”肿了脸的,也跟着说道:“老英雄想怎么使,便怎么使。”铁猛一手牵一马,纵声大笑,说道:“好,好。”又冲着我说道:“倒是你这娃娃骨头硬些,也好福分,走不动道了,便有人送了马来。”我笨手拙脚爬上马去,铁猛已扬鞭先行,我有些作贼心虚,偷瞄那两人一眼,见两人兀自愣头愣脑,又不免好笑。催马而行,向铁猛追去。

如此一路,累了便歇,渴了便喝,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天字客房想住便住,我跟着铁猛这等大豪,虽一路风尘劳顿,却也是前所未有的自在。一路无话,这一日已到了徽州境内,又行数日,到得黄山脚下,只见一座大山,横于眼前,千峰百嶂,云雾缭绕,抬头仰望,气势威猛,当真是高山仰止。铁猛一路与我交谈甚少,只偶尔喝得高兴,才有那么一言半语,我问他话,他或不理或瞪眼,问他急了,他便挥拳要打,我也只好闭嘴。

此时进了山路,马已不能行,铁猛将两马往旁边树上一拴,就这般随手扔了。我心里想:“真是抢来的东西,不知道心疼。”这马与我一路相伴,此时要分开,倒有几分不舍,摸了摸它头,它一扭脖子,低下头吃草去了。暗骂一声,“没良心的!”我却没想过,是它驮了我千里而行,而非我驮着它。

铁猛已转入了一片林子,我慌忙追过去,穿过树林,攀上巨岩,高一脚低一脚,望山上走了很久,到得一处峭壁下,我四下一望,这里除过几颗大石,一条溪流,便是高低错落的杉树银杏,虽郁郁葱葱,十分养眼,却也没甚么特别之处,心里正自纳闷,铁猛一把搂在我腰间,我叫道:“你干嘛?”话音没落,他已揽着我,向峭壁上攀爬上去,我吓得大叫起来:“你疯了,会摔死人的!”铁猛只是往上攀爬,听我叫唤厉害了,揽着我的手稍稍一松,我忙叫道:“哎哟,你可不敢松手!”

开始还没那么陡峭,后来越爬越高,也越来越陡,我低头一瞧,那云雾已在脚底,往下已是看不清楚,我早吓得软了,连叫的力气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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